村委會那部老掉牙的手搖電話機，鈴聲一響，半個海崖村都聽得見。但凡有點風吹草動，都能立刻傳到謝景行耳朵里。

林知夏心里有數，她得趕在謝景行出下一招之前，把王建國這人給挖出來。

第二天，天剛擦亮。

林知夏就堵在了陸驍的院門口。

“借船?！?

她開門見山，一個字都不多。

陸驍正在院子里打拳，聽見動靜，緩緩收了勢。他光著膀子，一身的熱汗混著晨間的霧氣，順著那結實的古銅色肌肉往下淌。

他沒問去哪，也沒問干嘛，就一個字。

“好。”

小舢板破開清晨的海霧，駛向了那座被漁民們叫做“鬼愁礁”的孤島。

島上光禿禿的，凈是些被海風啃得奇形怪狀的礁石，連根草都瞧不見。只有一個快散架的破窩棚，孤零零地杵在石頭堆里，海風一灌，就發出快斷氣似的嘎吱聲。

一個頭發花白、干瘦得像根柴火棍的老頭，正蹲在窩棚門口，搗鼓著一堆銹跡斑斑的破爛。

他就是王建國。

聽見船靠岸的動靜，他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珠子里，警惕和煩躁毫不遮掩。

“滾。”

他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個字，又低下頭，跟手里的零件較勁。

林知夏也不惱，徑直走到他跟前。

“王工，我們村準備建個冷庫，想請您出山，當技術顧問?！?

王建國頭都沒抬，手里的扳手敲得“哐啷”響，話跟冰碴子一樣往外冒。

“技術顧問？我一個發配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等死的老東西，有什么技術？”

“村里那些過家家的玩意兒，別來煩我?！?

林知夏瞅著他，嘴角忽然扯了一下，那點笑意，又冷又硬。

“王工，城里那位謝總，動作可比我快多了?！?

王建國擺弄零件的手，猛地一頓。

林知夏不緊不慢地，每一個字都像釘子，往王建國的心窩子上敲。

“他許諾，送您回BJ，恢復您過去所有的榮譽和待遇。”

“條件是，您的所有技術，一個字都不能落在海崖村這種不入流的地方?！?

“更不能幫我們解決液壓油在低溫下凝固這種上不了臺面的技術難題?！?

“我說的，對嗎？”

王建國的視線，不受控制地往窩棚的角落里瞥了一下。

那里，一堆破爛底下，壓著個牛皮紙信封。

昨天一個自稱省委工作組的人送來的，封皮上那幾個印刷體大字，刺得他眼睛疼。

信封里，是份早就擬好的申請報告。

他當時看都沒看，就給甩到了一邊。

可這會兒，那信封明明躺在角落里，他卻覺得手心滾燙，連指尖都在發麻。

他身子劇烈地一顫，刷地抬起頭。

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驚愕褪去，燒起來的是被人看穿的難堪，和被人當成棋子耍弄的滔天怒火！

他拿命換來的技術，他拼死守住的骨氣，在那些人眼里，居然就成了可以拿來交易的籌碼！

一個用來打壓貧窮漁村的工具！

就在王建國心神激蕩時，一直悶聲不響站在林知夏身后的陸驍，突然開了口。

他指著王建國腳邊一個黑乎乎的零件，有些遲疑地問。

“這……這不是熊貓706收音機里的東西嗎？”

他撓了撓頭，腦子里像是有道閃電劈過。

昨晚，他幫林知夏整理村委會那間積滿灰塵的庫房，她就拿起過一個一模一樣的零件，隨口說了句。

“這可是好東西，七十年代軍工技術下放的民用款，特別耐低溫。”

他刷地扭頭看向林知夏的背影，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

她昨晚說的每句話，原來都算好了，就等著今天！

她讓他學著認字，不止是為了看懂合同賬本那么簡單。

更是要讓他看懂這些藏在破銅爛鐵里，能決定生死的門道！

陸驍攥緊了手里的船槳，指節捏得發白。

王建國也被陸驍的話驚得回過神，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眼這個高大壯實的年輕人。

林知夏趁著這個空當，往前走了一步。

“王工，能讓收音機在冰天雪地里照樣響的道理，和能讓咱們冷庫在三九天里照樣轉的道理，應該是一樣的吧？”

王建國沒吭聲，但眼神里的戒備，明顯松動了。

林知夏看著他，又扭頭看了一眼這片荒涼的孤島，和遠處那片灰蒙蒙的大海。

她的聲音沉了下去，有些沙啞。

“我爹，就是在這片海里沒的?！?

“他是個漁民，一輩子沒念過書，但他總說，人活一輩子，得給后人留下點什么。”

“他想給村里闖出一條新航路，結果，把自己留在了海里。”

“他那條破船，是他的命，也是我們全家人的指望。”

她轉回眼，死死地盯著王建國，眼睛里亮得嚇人。

“王工，我聽說，您當年設計的冷庫，是為了保障咱們國家在南海的補給船?！?

“那些船，是國家的臉面。”

“現在，我們海崖村，也需要一艘船，一艘能載著全村人，從這片窮海里開出去的船?！?

“這個廠子，就是我們的船?！?

“您的技術，不是跟人做交易的籌碼，是用來造船的本事，是能頂天立地的本事！”

“幫我們，也是在幫國家，造一艘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船！”

王建國那雙干枯的手，把扳手攥得咯咯作響。

眼角的余光，掃過窩棚外那堆被海浪沖上岸的爛船板——那是去年臺風過后，附近漁村散了架的漁船。

他忽然想起六八年在西沙，補給船靠岸時，船長黝黑的臉上全是笑，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王工，你的冷庫，就是我們在南海的錨！有了它，弟兄們心里就踏實！”

此刻，林知夏說的“廠子是船”，跟當年那句話，在他心里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他看著眼前這個年紀不大，眼睛里卻燒著一把火的姑娘，渾濁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半晌，他才轉過身，背對著他們，聲音又干又硬。

“明天，把你們那狗屁不通的圖紙拿來我看看?！?

“我倒要瞧瞧，你們這艘破船，到底想往哪兒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