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的目光，在那張圖紙上停留了足足半分鐘。

他什么都沒說。

只是再次伸出手，在那張圖紙上，代表著“火炮懸掛”的那個復(fù)雜結(jié)構(gòu)上，輕輕地點了點。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陳明。

“我就知道。”

“你小子，總能從口袋里掏出些我們想都不敢想的東西。”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金戈鐵馬的決斷。

“這個項目，軍區(qū)會給你最大的支持權(quán)限。”

“人、材料、設(shè)備，你開口，我來批。”

說完，他再沒有一句廢話，轉(zhuǎn)身走出了作戰(zhàn)指揮室。

門被關(guān)上，仿佛也隔絕了兩個世界。

門外，是國家的意志，是戰(zhàn)爭的需求。

門內(nèi)，是壓在743廠所有人肩上，一座名為“奇跡”的，沉重到無法呼吸的大山。

“咕咚。”

王大錘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他看著圖紙上那個比發(fā)動機還要復(fù)雜的“炮用懸掛”，感覺自己的嗓子眼都在冒煙。

“陳……陳總工，司令是走了，可這玩意兒……”

他粗大的手指在圖紙上比劃著，臉上是一種混雜著敬畏和絕望的扭曲表情。

“這東西，它不是一個零件，它是一臺機器！一臺藏在車肚子里的，比車本身還精密的機器！”

“是啊，陳總工。”李衛(wèi)國也湊了過來，他的臉色煞白，聲音都在發(fā)飄。

“就說這個大型滾珠座圈，直徑一米五，軌道的平面度要求，我估計不會低于零點零一毫米。我們廠里最大的那臺車床，加工個臉盆大的法蘭盤都費勁，這……這要怎么做？”

“還有這個十字加強梁！”王大錘又指著另一個地方，嗓門不受控制地拔高，“整體鍛造？咱們把全廠的鐵軌都拆了，融了，也不夠打這么個大家伙的！就算料夠了，拿什么錘子去砸？”

孫教授也扶了扶眼鏡，補充道：“還有那個液壓緩沖缸，密封件是關(guān)鍵。我們現(xiàn)有的橡膠材料，在這種高壓沖擊下，用不了幾次就會老化碎裂，到時候漏了油，整個系統(tǒng)就全完了。”

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被接連拋出。

每一個問題，都像一塊巨石，砸進眾人剛剛被點燃的希望火種里，激起一片冰冷的灰燼。

剛才還因為司令的肯定而升起的豪情，在殘酷的現(xiàn)實工藝面前，被撕得粉碎。

“各位師傅，各位專家，你們說的每一個問題，都存在。”

陳明沒有反駁，反而坦然地承認(rèn)了。

“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們，實際的困難，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大十倍。”

這句話，讓所有人的心，又沉下去了幾分。

“但是。”陳明的話鋒一轉(zhuǎn)，那雙總是平靜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銳利的光。

“我們現(xiàn)在要討論的，不是‘能不能’的問題。”

“而是‘怎么干’的問題。”

他走到那張巨大的圖紙前，拿起一支全新的鉛筆。

“李師傅，你擔(dān)心座圈的加工精度，對嗎？”

“那我們就不追求一次成型。”陳明在圖紙旁邊的空白處，飛快地畫出分解圖，“我們可以把它拆分成十二個扇形的小塊，分別加工。用我們現(xiàn)有的機床，保證每一個小塊的精度。”

“王師傅。”陳明又看向王大錘。

“你擔(dān)心十字加強梁太大，沒法整體鍛造，對嗎？”

“對！除非玉皇大帝借我個錘子！”

“那我們就不鍛造。”陳明再次給出了一個顛覆性的答案，“我們用鑄造。”

“鑄造？！”王大錘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鑄造件是脆的！它怎么扛得住炮的后坐力？開一炮就得斷成八瓣！”

“普通的鑄造件當(dāng)然不行。”陳明看著他，笑了笑，“但孫教授那邊，不是已經(jīng)有了新的突破嗎？”

他看向?qū)O教授。

孫教授渾身一震，瞬間明白了陳明的意思！

“你是說……用我們新研制的‘錳硅高強度鑄鋼’？”

“沒錯！”陳明點頭，“我們用新的配方，新的震動鑄造工藝，澆筑出加強梁的毛坯。”

“然后再用劉師傅的熱處理，對它進行整體的調(diào)質(zhì)，消除內(nèi)部的應(yīng)力，提高它的韌性。”

王大錘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已經(jīng)不夠用了。

“至于孫老您擔(dān)心的密封件問題。”陳明最后看向?qū)O教授。

“我們確實沒有合格的耐高壓橡膠。”

“但我們有銅。”

陳明在紙上畫出了一個全新的密封結(jié)構(gòu)。

“我們不用軟密封，我們用硬密封。”

“用高精度的青銅活塞環(huán)，再配合精磨的缸壁，用金屬本身，去實現(xiàn)密封。”

“就像發(fā)動機的活塞環(huán)一樣。”

“它也許會有極其微量的滲油，但對于一臺戰(zhàn)爭機器來說，這完全可以接受。”

一個又一個的難題，被陳明用一種匪夷所思，卻又邏輯嚴(yán)密的方式，逐一化解。

作戰(zhàn)指揮室里，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

而是一種被徹底打開了思路之后，醍醐灌頂般的震撼。

“好了，路，我已經(jīng)給你們指出來了。”

陳明放下筆，環(huán)視眾人。

“現(xiàn)在，我需要把它，變成一張張能讓兵工廠的工人看懂的，可以執(zhí)行的圖紙。”

他的目光，落在了從始至終都安靜地站在一旁，飛快記錄著每一個字的林雪身上。

“林雪同志。”

“到！”林雪猛地一抬頭，清澈的眼睛里，閃爍著火焰。

“我需要你，帶著你手下所有的繪圖員，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完成這個世界上最瘋狂的一次沖鋒。”

“把我們剛才討論的所有東西，所有的結(jié)構(gòu)，所有的工藝，全部畫出來。”

“零件圖，裝配圖，工藝流程圖……一張都不能少。”

“而且我會加入繪圖小組一塊。”

林雪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她知道，這項任務(wù)的體量，有多么恐怖。

這已經(jīng)不是畫圖了。

這是在用筆和紙，去建造一座移動的，鋼鐵的堡壘。

“陳總工，我們需要多少時間？”她問出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

陳明伸出了兩根手指，然后，又收回了一根。

不對。

他看著眾人，最終，緩緩地，伸出了另一只手的三根手指。

“半個月。”

“十五天。”

“十五天后，我要拿著這套完整的圖紙，去敲兵工廠的大門。”

“有沒有問題？”

林雪深吸一口氣，她看著陳明那雙充滿了信任和期許的眼睛，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燒。

她猛地挺直了纖細(xì)的腰桿，用盡全身的力氣，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報告陳總工！”

“沒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