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萊的指甲縫里永遠嵌著鐵屑。

2242年的月球廢棄區，陽光是奢侈品，月光是唯一的免費光源。此刻，銀灰色的月輝透過生銹的機甲殘骸縫隙，在他手背上投下破碎的光斑。他正跪在一堆扭曲的合金里，指尖貼著一塊燒焦的駕駛艙裝甲——這塊來自火星“沙蛇”機甲的殘骸，是今天最大的收獲。

“還活著嗎？”伊萊對著裝甲輕聲問，像是在跟一只瀕死的動物說話。

沒有回應。只有通風管道里傳來的嗚咽聲，那是廢棄區永恒的背景音——空氣循環系統早在五十年前就該報廢，全靠拾荒者們用膠帶和希望勉強粘合成一個漏氣的肺。

伊萊深吸一口氣，壓下太陽穴突突的跳動。他閉上眼睛，指尖加大了力道。

熟悉的刺痛感順著指尖爬上來，像無數根細針鉆進血管，逆流涌向大腦。這是他的秘密，一個從十二歲起就甩不掉的詛咒：只要接觸運轉過的機械，他就能“聽”到它們的記憶。不是聲音，也不是畫面，而是一種混雜著溫度、震動頻率和能量殘留的信息流——就像把整個機械的一生，揉成一團刺球塞進他的腦袋。

“沙蛇”的記憶很吵。

高溫，爆炸的沖擊波，金屬在壓力下呻吟的頻率，還有……一絲微弱的生物電流殘留。不是駕駛員的，太弱了，更像是某種……共生體？

伊萊的額頭滲出冷汗。他想抽回手，身體卻像被磁石吸住。那些信息流突然變得尖銳，像有人在他耳邊尖叫——紅色的沙，漫天的火，一個穿著火星軍徽制服的少年在喊什么，聲音被爆炸撕碎，只剩下斷斷續續的音節……

“伊萊！你他媽又在玩什么死把戲？”

一聲粗吼打斷了共振。伊萊猛地抽回手，手背被裝甲邊緣劃破，血珠滴在冰冷的金屬上，瞬間凝固成暗紅色的小點。

瘸腿的老莫站在殘骸堆外，手里的電磁步槍不耐煩地敲著大腿。他是這片廢棄區的“規矩”制定者，靠收取拾荒者的“過路費”過活，左腿是十年前被失控的貨運艙壓斷的，換成了一條銹跡斑斑的機械義肢。

“沒什么。”伊萊把那塊裝甲塞進背后的帆布包，聲音有點發虛，“撿了塊廢鐵。”

老莫的獨眼掃過他汗濕的額頭，又落在帆布包鼓起的形狀上，嘴角撇出一絲冷笑：“沙蛇的殘骸？火星人的東西，你也敢碰？”

伊萊沒說話。他知道老莫想說什么——三天前，火星共和國的巡邏艦在月球軌道盤旋了整整一夜，激光炮的光斑把廢棄區的鐵皮屋頂照得如同白晝。所有人都在傳，有一架火星機甲在月背墜毀，軍方在找殘骸里的“重要東西”。

“把東西交出來。”老莫的機械義肢“咔噠”響了一聲，那是他準備動手的信號，“算你識相，我還能分你半塊營養棒。”

伊萊抱緊帆布包，慢慢后退。廢棄區的規矩他懂：老莫要的不是這塊裝甲，是“火星人在找的東西”這個名頭——只要拿著殘骸去跟地球聯邦的人交易，哪怕只是塊廢鐵，也能換三個月的干凈水。

但他不能交。剛才共振時那絲奇怪的生物電流，像一根細刺扎在他的記憶里。他見過類似的波動，在孤兒院地下室那臺報廢的醫療機器人身上——那是他被趕出孤兒院的那天，偷偷摸過的最后一樣東西。

“不交？”老莫的電磁步槍抬起，槍口發出滋滋的電流聲，“看來上次斷你兩根肋骨還沒讓你長記性。”

伊萊的目光落在老莫的機械義肢上。那是最廉價的民用型號，關節處的防護板早就掉了，露出里面纏繞的電線。他能“看到”那根紅色的線有磨損，只要稍微用力撞擊膝蓋外側的接口……

“別逼我。”伊萊的聲音有點抖，不是怕，是指尖又開始發燙——他能感覺到老莫的步槍電池快沒電了，能量波動像垂死的心跳。

老莫顯然沒把這個瘦得像根鐵絲的少年放在眼里。他往前邁了一步，機械義肢踩在碎石上發出刺耳的刮擦聲：“小雜種，你以為——”

話音未落，一陣尖銳的警報聲突然劃破夜空。不是廢棄區的劣質喇叭，是高頻聲波，震得人耳膜發疼——那是月球聯邦駐軍的防空警報。

老莫的臉色瞬間變了。他抬頭看向天空，原本被云層遮住的月面突然亮起來，一道慘白的光束從地平線升起，像一把巨刀劃破夜空。

“是聯邦的巡邏艇！”有人在遠處尖叫，“他們下來了！”

廢棄區頓時陷入混亂。拾荒者們像受驚的蟑螂，從各個殘骸堆里鉆出來，往更深的地下通道跑。老莫也顧不上伊萊了，罵了句臟話，轉身一瘸一拐地沖向自己的鐵皮屋——他得把藏起來的走私品轉移。

伊萊卻站在原地沒動。

他抬頭望著那道光束，胸口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剛才在“沙蛇”殘骸里感受到的生物電流，此刻竟然在他的血液里跳動起來，和天空中某種頻率產生了共鳴。

光束越來越近，照亮了他腳下的鐵屑。那些細小的金屬碎片，竟然開始微微顫動，像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慢慢豎起，指向光束來的方向。

“找到你了。”

一個冰冷的聲音，不是從耳朵里聽到的，是直接響在腦海里，和機械共振的頻率重疊在一起。

伊萊猛地低頭，看向帆布包里的那塊裝甲。月光透過布料，在上面映出一個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正在蠕動，像有生命般，慢慢勾勒出一個符號。

像星塵，又像眼睛。

警報聲更響了。遠處傳來能量武器開火的爆鳴聲，還有老莫氣急敗壞的咒罵。但伊萊什么都聽不見了，他只覺得那塊裝甲在發燙，帆布包的布料開始冒煙，而他的指尖，正傳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劇烈的疼痛——

這一次，他聽到的不是機械的記憶。

是一聲清晰的、帶著哭腔的少年的呼喊，用火星語說的：

“別碰它……那是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