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欣欣不再吃餅干,心臟不可避免地又抑郁了起來。既然養孩子那么辛苦,為什么還要將她生下來呢?人都是被動出生,被迫來到這個世界受罪的!
從小她便強調公平平等,可這一切只是停留在書中的道理。每次一說娘偏心,她總是立馬否認駁斥她,所以不會了!再也不會說她偏心了!也不敢再說了!
無言是最好的辯解,沉默是最好訴說!
“不說就好,千萬不要這樣說。”十叔娘說。“自己生的孩子哪個不是一樣愛,只是這個弱些就關照一點而已。”袁玉衾說。
‘一樣愛?’林欣欣的腦海浮現小時候的一個畫面,娘總是跟阿弟粘在一起,她摟著阿弟說‘我最愛阿弟,最愛阿弟’。
“……”她們依舊一搭一唱說著。
除夕,團圓夜,電視里春節聯歡晚會照常播出,電視機前卻空無一人。袁玉衾給孩子們買了花炮,三人在門前玩起來。
“你今天去見陸哥了,他在廣東干什么?”林欣欣忍不住問。“沒干什么,他又不找你玩,你問這些做什么。”林業峰說。
以前陸哥在的時候都召集一幫小弟去拜年,她好想念那時候過年的模樣,或許只有她自己記得吧。明天還會有一大堆孩子一塊去拜年的場景嗎?
外面天空偶爾傳來煙花的轟鳴,起碼又得一年了,她一直想快點長大,離開這里。“你怎么整天問,整天問,錢握用來買窗戶了!”袁玉衾不太耐煩道。“怎么花那么多錢。”林大可說。“……”
兩人剛呆一塊沒幾天又吵了起來,孩子們早就習以為常。“你別在這里睡了。”袁玉衾罵道。“不懂哦,反正我也不可能跟他一起睡。”林業峰附和,她們買了張小床放在娘的房里,平時他都是睡那張小床。
“欣欣,你跟我睡,讓你叔兒睡樓上。”袁玉衾笑道。“不了,我睡樓上。”林欣欣立即道。“小時候想跟我睡,現在叫你跟我睡都不愿意了。”
以后無論如何都不會跟你一起睡了,林欣欣心里想。那個夜晚被她狠狠推出去,她全身顫栗,多么恐懼。她像個被拋棄在黑暗中的羔羊,陳年舊疤,一觸碰到還是會痛。
大年初一,今天家里依舊平靜如常,“待會去街嗎?”林業峰問。“現在大街人山人海,去根本逛不了,十叔娘剛開車去都沒地方保管車,又回來了。”袁玉衾說,“呆會看夠人嗎,我們打牌。”
“新年還打牌。”林可可驚訝道。“有什么要緊,初二之后才走親戚的。”袁玉衾道,吃了午飯林業峰便跟她出了門。
“叔兒,背我。”林欣欣說罷便趴在林大可背上,他正坐在門檻上,差點要摔倒。“神經,都那么大了。”他說著便習慣性吐出舌頭來。
“呵呵,你就背她吧。”林可可笑道。林大可站起來,把他從廣東拿來的東西拿到樓上。林欣欣覺得無聊,她們已經在打牌了吧,可她過去只會被忽略。
大年初二林大可袁玉衾帶著三孩子回娘家,林可可本不想去的,娘卻說外婆老了必須回去一趟。
“新年好,新年好。”進門林欣欣一眼便看到外婆,不再總是梳著長長的辮子,她頭發掉了大半,身體也變得矮小許多。“外婆!”她滿是溫柔的語氣說。
“你們回來了。”她睜開被褶皺占據的眼皮說。“外婆。”林欣欣拉了拉她的衣角。“大可也過來了。”“嗯嗯,今年得放幾天假,不久又要上廣東了。”
大人們說著屬于她們的話題,林欣欣仔細打量這間熟悉又陌生的房屋,木板門后的白墻掉了個小洞,而洞的周圍畫上了花的模樣。那是她小時候畫的,沒想到現在竟仍清晰可見。
物是人非,其實是物非人也非,這房間現在是表弟一個人住,外婆早就搬到后面的瓦房跟小舅分開吃住了。
在這里她度過了唯一一段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懷念這里,更多是沉淀在那個最燦爛的年華,可她自己知道這里早已不屬于自己。
“瑩舞呢?”林欣欣問。“她呀。”外婆嘆氣,“整天跟那些不正經的人混,活也不干,書也不去念。”她們兩人早已回不到當初臭味相投的兩表姐妹了。
“今年終于有魚肉釀苦瓜吃了,得了很多魚。”外婆說。外公愛吃這道菜,她一直都還記得。“欣欣,你不是也很愛吃嗎,好幾年沒得那么多魚了,都做不了這道菜。”
“我……是…很好吃。”林欣欣說。“這菜我都不記得怎么做了,也從來沒做過。”袁玉衾說,魚肉釀苦瓜她只在娘家時吃過,平時她做菜都是加油鹽煮熟而已,她沒空也沒那心思做。
林可可三姐弟東走西走打發時間,快到下午才去大舅那。“新年好,恭喜發財。”大人們一見到孩子便給紅包,“好多年不見妹夫了。”大舅上前拍拍林大可的肩膀。
“我…一直…在在廣東…今年剛好得回來,去年…不…不得回來。”林大可說,隨后袁玉衾去幫忙洗菜。
接近飯點袁瑩舞才回來,“小舞。”林欣欣立刻迎了上去。“欣表姐。”她依舊像從前那般瀟灑,剪著男孩的短發,永遠穿著中性的衣服,舉手投足都是風風火火的動作。
“五姐她們呢?”袁瑩舞環顧四周說。“她剛生了個女兒,現在還在坐月子。”大舅媽說。林欣欣有些驚訝,五表姐都三十五歲了,而且還有三個女兒了怎么還要生,只因為沒有兒子無論怎樣都會被看不起?!
“你五姐老得不成樣了。”大舅嘆氣,依舊干著手里的活。她是她的女兒,可誰又能為誰去承受什么呢?
開始吃飯林欣欣隨便找個凳子坐下,袁瑩舞和表弟在另外一桌坐,飲料一上來她趕緊開蓋吃。“吃那么快。”旁邊大弟說。“我買的,我第一個吃也應該呀。”
男人們的劃拳聲遮蓋住孩子的謬論,袁玉衾看到一完整的雞腿,她夾給旁邊的林業峰,“我不要哦。”他說。
“那欣欣要。”袁玉衾伸出手就要夾給林欣欣,“我不要。”,她趕緊拿開了碗。袁玉衾瞪了她一眼,筷子立在空中尷尬不已。
林欣欣心里更加堅定了,阿弟不要才給她,小時候的她或許還會要,對現在的她來說只是施舍。
她拿起筷子夾苦瓜釀魚肉,咬一口苦味便滲進口腔,再咀嚼兩口,魚肉的鮮香甘醇遍布味蕾與苦瓜的回甘交相輝映。真好吃,比燒鴨雜燴好吃,林欣欣連吃了好幾塊,小時候竟然覺得難吃。
只有吃過了苦澀,才能體會到真正的甘甜。
另一桌袁瑩舞吃了一會便跟大弟跑出去了,從始至終她們都沒有機會說話,或許也因為沒有話題了吧。
“等吃社了再回來。”臨出門外婆又將自己種的土特產搬上她們的車,兩母女聊著屬于兩人的私語。“等孩子長大了就輕松了!”
自行車照常行駛過兩旁都是青色土磚的巷子,回頭外婆一臉欣慰依舊望著她們……直到車子徹底消失,甘雪梅才轉身回屋。兒女長大后成家立業,世間父母與子女的感情最終以分離為目的。
從外婆那回來這個新年全是結束了,林大可繼續去廣東打工,袁玉衾林業峰每天去打牌。
林欣欣來到娘的房里,過往的悲痛再次襲來,手不自覺拿起桌上的鏡子。圓圓的鏡子里出現她的臉,灰黑的膚色映襯著昏黃毫無生氣的雙目,仿佛里面包裹著千年難散的霧氣,緊緊鎖住的眉頭只剩冰冷惆悵。
她是女孩子,卻很少照鏡子。這樣的自己陌生而讓人厭惡,什么時候起她丟失了燦爛純真的微笑,變成現在總揮散不去的愁容。
“干嘛?”林可可看著林欣欣的表情問,“像個鬼一樣。”她不理會徑直上了樓。“莫名其妙!”林可可只剩無語……
欣欣指著手罵道:你都是愛弟弟,不愛我。可可拿著行李說:我長大要走,我有我的想法了。一靠近兩人便跑,越跑越遠,越跑越遠……
袁玉衾猛地睜開眼,驚出一身冷汗,是做夢,可怕的夢!
依舊是四個人的家,她們坐在電視機前,袁玉衾看著眼前,淚水涌出眼眶,“嗚嗚嗚……”啜泣聲讓三個孩子的目光紛紛集中過去。
“怨我!竟然恨我!好人養出來的壞蛋!竟然說要斬死自己老豆的話來。”袁玉衾一字一句說,眼眶早就紅了。
林可可對她一直都很淡,少女初長成本該有很多私心話要跟母親聊,可一直以來她何曾跟她談過心。林欣欣更甚竟然厭惡她了,赤裸裸的厭惡讓她手足無措,也更讓她心痛。
小兒子身體弱,又像極他爸孤僻的性子。林大可除了賺錢其他一概不理,對外人點頭哈腰做奴隸,在家充大爺。
她不想讓孩子像她小時候那么辛苦,供她們去讀書,農活也不讓他們做那么多……家里家外全是她一個人操持,為什么她們心里都沒有她,甚至厭惡她呢?
“……”話一出仿佛過了一個世紀之久,林可可略有所思,林欣欣低眉,自然懂娘在說自己,可她什么時候說過要斬死老豆呢,林業峰則驚訝不已。
“我一堆事要操心,你們懂我,懂我辛苦嗎?每次吃飯,我回來了連叫都不叫我一下……”袁玉衾繼續說,淚水緩緩流下來,這是她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崩潰。當眾哭泣,是卸下了一個大人的尊嚴。
“…做…什么…怎么了?”林業峰猶豫道。“干嘛了。”林可可略有所思道。
林欣欣想她又何嘗不是在夜里流了一次又一次的眼淚呢,這些淚水那么真實,自外婆那回來她便沒有了快樂的童年。
“對外人就要叫吃飯,對自己人哪需要客氣呢,像親戚過來吃飯我們就要等人家,要都是自家人就不論誰先吃哦。”許久林欣欣解釋道。
“你以為我不想這個家好,我死能讓這個家好,我馬上就去死……”袁玉衾依舊控制不住低泣,生活的重壓下,她無處發泄,產生了不良的情緒。孩子們的抵抗讓她手足無措,緊接著是憤怒和失望,種種復雜的感情交織在一起。
人被逼到絕路的時候甚至想到了用死亡去改變,可死亡卻是最容易的,最容易的事又怎能交換最艱難的呢!
一秒兩秒三秒……時間在艱難的流逝,沉默還是訴說?她站起身走回了屋,三個孩子陷入沉思。
大家都在期待著,大家都在失望著。娘是愛她們的,可過去的樁樁件件又怎能輕易抹去。對于親情,最傷人的往往不是惡意,而是日積月累的淡漠和誤解。
太陽再次升起,袁玉衾依舊像往常那樣,煮飯然后去地里干活,孩子們去學校再回家。
大家默契地不再提昨晚的事,把怨恨藏起來,讓這個家繼續維持下去,讓把矛盾時間掩埋……
林欣欣也考上了縣里的第一高中,第一個學期要買兩套校服花費自然多,不是義務教育階段學雜費也交。她把幾張百元鈔票交給財務部,才領到了校服,冬季的校服比小學時的還要薄。
以前初中要跟別人睡一張床,現在床位是夠了,可宿舍在六樓,冬天沒有熱水洗澡,去澡堂洗排隊又要花費很多時間。
到了高中六門學科疊加,學業變得特別繁重。林欣欣的周圍全是日夜捧著書的人,在這里她只是排名中間,能做的只有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