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8年，夏。

“吱——吱——吱——”

蟬鳴，在暖風吹拂下，帶著綠葉的清新，爬著窗戶，進入主臥。

書桌旁的男人動了動脖子，頸椎發出幾聲輕微的脆響。

他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色睡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不算粗壯但線條結實的胳膊。

胡渣約莫有兩三天沒刮，在暖黃的臺燈下泛著青茬，襯得那雙盯著電腦屏幕的眼睛格外專注。

——噠噠噠——

指尖落在鍵盤上，敲出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只有偶爾遇到卡殼時，指關節才會無意識地蹭過下巴上的胡茬，發出沙沙的輕響。

屏幕光映在他鏡片上，反射出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些跳躍的字符正在他手下構建著另一個世界——倘若當初他沒有站出來的世界。

床鋪上，他那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大一小兩個女人，正倚著床頭，看著手機里時光的回憶。

一張照片流入小只的眼中。

照片里的男人穿著白藍相間的立領襯衫，袖口規規矩矩地扣到手腕，深藍色的休閑褲熨得筆挺，站在講臺中央，手里握著支話筒。

他的頭上懸浮著幾個字。

“回避的小狗。”

“那為什么寫‘回避的小狗’呀？”小只的問題把大只拉回現實，歪著腦袋，小眉頭皺得像個小老太太，“回避是什么意思？是躲起來嗎？”

大只沒急著回答，反而順著小只的手摸了摸她柔軟的頭發，目光越過床尾，深深地看了看書桌旁那個敲擊鍵盤的背影上，柔和一笑。

男人似乎察覺到視線，肩膀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規律的敲擊。

臺燈在他背后投下半個影子，落在地板上，和窗簾上的葉影疊在一起，微微晃動。

仿佛他的頭上正寫著幾個字。

“回避依戀型。”

“回避啊……”大只收回目光，落在小只毛茸茸的頭頂，“就像寶妍有時候不想吃青菜，會把盤子推得遠遠的，對不對？”

“可是青菜不好吃嘛！”小只立刻抗議，小鼻子皺成一團。

“嗯，”大只笑了，捏了捏小只的小臉。

“有些人呀，遇到讓他覺得麻煩或者不好意思的事情，也會像推盤子一樣躲開。比如……比如有人跟他說‘我們做朋友吧’，他可能會先跑到操場跑三圈再回答。”

她說著，眼睛卻沒離開書桌旁的男人。他似乎終于敲完了一段，抬手揉了揉眉心，順便瞥了眼床上的母女倆。

四目相對時，他愣了一下，隨即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像落進了一點燈光。

“后來呢？”

小只顯然對這個“會躲起來的人”產生了興趣，小身子往媽媽懷里拱了拱。

“他有沒有變成小狗呀？”

“當然沒有啦。”大只的聲音低下來，帶著點只有自己能察覺的溫柔。

“因為呀，有個很厲害的小姐姐告訴他，躲起來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就像不吃青菜就長不高一樣。”

她沒說的是，那個“厲害的小姐姐”花了多久才讓這只習慣蜷縮起來的“刺猬”放下防備。

他的喜歡像藏在硬殼里的果肉，得耐著性子一層一層剝開，每一次靠近都伴隨著他下意識的后退，可偏偏后退半步后，又會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半寸。

“再后來呀，”大只的指尖劃過照片里男人緊握話筒的手，那指節如今正靈活地敲擊著鍵盤，“他就學會不做小狗了。你看現在，他是不是很勇敢？”

小只順著媽媽的目光看向爸爸，男人正好起身去倒水，拖鞋踩在地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路過床邊時，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還順手幫她們掖了掖被角。

小只突然咯咯笑起來，伸出小胖手去夠他的袖子：“爸爸，你以前是小狗嗎？”

男人倒水的動作頓住，回頭看了眼大只，見她眼里含著笑，便無奈地搖了搖頭，走過來在小只額頭彈了個腦崩：

“小壞蛋，聽媽媽胡說什么呢。”他的聲音帶著點剛睡醒似的沙啞，卻沒什么火氣。

“我可沒有胡說！”大只立刻幫腔，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照片上都寫著‘回避的小狗’呢，我可都看見了。”

男人端著水杯的手幾不可察地晃了晃，耳根似乎又泛起了當年的紅。

他沒接話，只是走回書桌旁時，刻意放慢了腳步，指尖若有似無地蹭過大只垂在床邊的手背。

風又吹起來了，比剛才更涼了些，把窗簾吹得鼓了個小兜。

書桌上散亂著幾張圖紙，最上面那張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復雜的機械結構圖，標注著“核心傳動裝置”的字樣。

男人坐下前，先把圖紙仔細疊好，壓在鎮紙下，然后才重新戴上眼鏡，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卻沒立刻敲下去。

他在聽。

聽著身后床上母女倆的低語，聽著小只奶聲奶氣地問“爸爸什么時候變成不是小狗的呀”，聽著大只用編故事的語氣把那些年的磕磕絆絆說成“小刺猬學擁抱”的童話。

他嘴角噙著抹淺淡的笑，鏡片后的目光落在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上——22:47。

明晚要去公司通宵，項目到了關鍵節點，這是他今早睡下前必須完成明天的囤貨。

可現在……他忽然有點想關掉文檔，轉身坐到床邊去，就當請假一天。

“明晚我可能得在公司那邊呆一晚，”他沒回頭，聲音卻足夠清晰地傳到床上，“寶妍交給你了，今晚我陪陪你。”

大只正給小只講著“小刺猬怎么學會分享蘋果”的故事，聞言手一頓，抬眼看他的背影。

他肩膀挺得筆直，像是在陳述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工作安排，可握著鼠標的手指卻微微蜷縮著，透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

“別鬧，寶妍還在呢……”大只的話沒說完，就被突然湊近的身影打斷了。

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走了過來，身上帶著淡淡的鍵盤和紙張的味道，還有剛才喝水時沾到的一點薄荷牙膏味。

他沒說話，只是彎腰，用指腹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然后在她眉心印下一個極輕的吻，像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小只“哇”了一聲，小手捂住眼睛，從指縫里偷偷看。大只的臉頰“騰”地紅了，下意識地去推他：“多大了還沒個正形……”

“多大都得哄你。”

男人低笑一聲，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只有兩人能懂的默契。他直起身時，順手把小只也撈進懷里，下巴抵著她柔軟的頭發，

“聽完故事就睡覺，小朋友不能熬夜。”

小只在爸爸懷里扭了扭，忽然指著他的腦袋說：“爸爸，你頭上有沒有字呀？像照片上一樣！”

男人愣了一下，看向大只。大只回望著他，眼里的笑意像浸了水的墨，一點點暈開，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有啊，”大只伸手，輕輕撫平他蹙起的眉頭，指尖劃過他眼角淡淡的紋路，“上面寫著……”

她頓了頓，在小只好奇的目光里，用口型對他說了三個字。

男人看懂了，先是一怔，隨即低頭笑了，胸腔震動著，發出悶悶的聲響。

他收緊手臂，把懷里的一大一小都摟得更緊了些，下巴蹭著妻子的發頂，又蹭了蹭小只的小臉蛋。

“好了，故事講完了，該睡覺了。”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他又回到了書桌旁。

時間流逝，風還在吹，聽著蟬鳴，賞著葉舞，望著書桌旁工作的身影，對照著故事里的身姿，小只緩緩睡下。

0點，囤貨已然完成，男人在平臺上弄好定時發布后。

燈影滅，小只已經睡著了，小身子像只小貓似的蜷在兩人中間，發出輕輕的鼾聲。

大只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著握住他放在身側的手。

他的手指很暖，指腹因為常年敲鍵盤而有些薄繭，大只輕輕的躲在他的懷里，略顯小鳥依人。

他輕輕的撥了撥她的劉海，小心的吻了一下，仿佛那是一尊珍寶。

“當初辛苦你了……”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點夜色里的沙啞。

大只把臉埋進他懷里，嘴角彎起個無奈又寵溺的弧度：“不辛苦，命苦。”

話是這么說，可語氣里卻沒什么抱怨。她感覺到他的手臂又緊了緊，掌心貼著她的后背，帶著溫熱的溫度。

“別鬧，寶妍還在……”

還沒等她說完，粉嫩的櫻桃已然被堵。

這一夜，小只仿佛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到了十幾年前，不一樣的季節。

春風漫過街角時，紫荊花正落得鋪天蓋地。夜幕把天空染成墨藍，花影在風里輕輕晃，像揉碎的星子。

男生站在花樹后，風里裹著紫荊的甜香，吹得他白襯衫領口微微動。不遠處，女生正踮腳夠花枝，發梢掃過肩頭，像只輕盈的蝶。

他望著那抹身影，手指蜷了蜷，像想抓住什么，最終只是望著，喉結輕輕動了動——明明隔著不過幾步，卻像隔著條不敢邁的河。

夏日的太陽把橋面曬得發燙，男生趴在高橋的欄桿上，影子被曬得很短。江風卷著水汽撲過來，帶著點熱意，吹不散他眼里的專注。

游船在遠處的江面切開銀亮的水紋，船頭的女生正抬手擋太陽，裙擺被風掀起一角，像朵盛開的白荷。

他盯著那抹白，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欄桿縫，直到游船拐過彎，才發現掌心已沁出薄汗。

而彼時船頭的女生似有感應，忽然回頭，目光越過粼粼波光，正好撞進他慌忙移開的視線里。

秋陽穿過銀杏葉，在地上織出金晃晃的網。男生和女生并肩走著，踩著滿地碎金似的落葉，發出“沙沙”的輕響。

風卷起一片葉子，落在女生發間，男生伸手想拂開，指尖快碰到時又猛地縮回來，假裝撓了撓自己的頭發。

冬風卷著雪粒子掠過梅枝時，枝頭的花苞正鼓得飽滿。男生把圍巾摘下來，笨拙地往女生頸間繞，繞了兩圈還是松松垮垮。

女生笑著拽住他的手，塞進自己口袋里，他的手在她掌心掙了掙，沒掙開，最終乖乖蜷著，感受著那點從指縫漫進來的熱。

梅香混著雪粒子的清冽，飄在兩人之間。他們踩著薄雪往前走，腳印疊在一起，從梅樹下一直延伸，像要走到時光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