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匍匐在地，身體的顫抖并非完全源于恐懼。

那是一種混雜著敬畏、激動，乃至觸及神諭后狂喜的戰栗。

他的腦海中，依舊回蕩著陸澤那句平淡的問話。

“那道裂隙，是怎么回事？”

神明。

這位降臨于此的無上存在，他第一眼，就看穿了他們族群世代守護的根源。

看穿了這片地下世界最深層的秘密！

這不是質問。

這是考驗！

神明在考驗他們這些“守望者”，是否還記得自己的使命，是否還忠于那份傳承了無數代人的古老契約！

老者深吸一口氣，用盡全身力氣，將額頭從冰冷的地面上抬起。

他渾濁的眼球轉向陸澤，聲音里帶著一種即將揭曉天命的莊重。

“偉大的存在，您所指的，是我們一族稱之為‘深淵之痕’的禁忌之地?！?

“我們……是‘守望者’的后裔?！?

“我們的使命，就是看守‘深淵之痕’，并維系那份……古老的契約?！?

陸澤眉毛微微一挑。

深淵之痕？守望者？古老契約？

事情好像比他想象的，要有趣得多。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老者，那眼神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命令：繼續。

得到默許，老者仿佛獲得了莫大的榮幸。

他顫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轉向身后依舊跪伏的族人，用一種古老的、音節短促的語言高聲呼喊了幾句。

很快，兩名看起來同樣年邁的長老，從那座最高的石屋中，小心翼翼地抬出了一個巨大的石箱。

箱子由整塊黑巖雕琢而成，表面布滿了古樸的刻痕，散發著被時光浸透的沉重氣息。

老者恭敬地走到石箱前，用一套極為復雜的禮節。

先是叩拜，然后才用三根手指，按在箱蓋的特定凹槽上，緩緩將其推開。

沉重的石蓋摩擦，發出“嘎吱”的聲響，仿佛推開了一段塵封的歷史。

箱子里，并非金銀財寶。

而是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骨片。

每一塊骨片都呈象牙白色，經過精細打磨，刻滿了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

“偉大的存在，這是我們一族世代相傳的圣物——‘先祖之骸’?！?

老者拿起最上面的一塊骨片，用粗糙的手指，輕輕撫摸著上面的刻痕。

“我們所有的歷史，所有的秘密，都記載于其上?！?

“請容我，為您講述那段被地表遺忘的真相。”

陸澤的目光從骨片上掃過，找了塊還算干凈的巖石，隨意地坐了下來。

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這個隨意的舉動，在所有地下居民眼中，卻成了神明賜予他們講述榮耀的無上恩典。

老者激動得再次躬身，這才挺直了些許的腰背，開始了他漫長的敘述。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連‘先祖之骸’上的第一筆刻痕都還未出現時……”

“這個世界，并沒有瑪娜，也沒有噬極獸。”

“我們的先祖，生活在地表，他們是那個時代的主人，擁有著遠超我們想象的智慧與力量?！?

老者的聲音變得低沉，充滿了敬畏。

“但是，他們發現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們發現，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并非完整。在地心深處，存在著一道巨大的裂隙，也就是您所見的‘深淵之痕’?！?

“那道裂隙，連接著一個……無法理解、無法描述的領域。”

老者說到這里，聲音不自覺地壓低，仿佛那幾個字本身就帶著詛咒。

“從那里面，會不斷滲透出一種扭曲、混亂、充滿惡意的力量。它會侵蝕生命，扭曲現實……是我們這個世界最根本的‘病灶’?！?

他停頓了一下，干枯的嘴唇抿了抿。

“先祖們稱呼那股力量為‘虛空本源’?！?

“為了對抗‘虛空本源’的侵蝕，先祖們想盡了辦法。他們建造了偉大的奇觀，動用了神靈般的技術，但都只能延緩，無法根除?！?

“直到最后，他們想出了一個瘋狂而偉大的計劃。”

老者拿起另一塊骨片，上面的圖案，描繪著無數細密的藤蔓，正從內部包裹著一顆巨大的星球。

“他們決定，用一種‘生命’去對抗另一種‘生命’，用一種‘法則’去覆蓋另一種‘法則’。”

“他們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擁有極致生命力與同化性的生態系統?！?

“它能吸收世界的能量，然后生長、蔓延，將‘虛空本源’的侵蝕，牢牢地封鎖在地心深處?！?

“這個偉大的生態系統，就是……瑪娜。”

聽到這里，陸澤一直平靜的眼眸，終于有了些許波動。

原來如此。

瑪娜生態，并非單純的毀滅者。

它是一個被設定好的程序，一個用于封印更恐怖存在的“蓋子”。

燈塔上的人，視瑪娜為末日的根源，卻不知道，它其實是保護傘。

雖然這把傘，順便也把傘下的“蟲子”給清理得差不多了。

老者沒有注意到陸澤的表情變化，他完全沉浸在了對先祖偉業的追憶之中。

“瑪娜生態的誕生，成功了。它有效地抑制了‘虛空本源’的泄露。但是，這個計劃，也帶來了一個無法預料的后果?！?

“瑪娜的生命力太過強大，它開始無差別地同化地表的一切。舊有的生態系統在它面前，不堪一擊?！?

“我們的先祖，創造了救世的方舟，也為自己敲響了喪鐘?！?

“在舊世界覆滅的前夕，一部分先祖選擇進入休眠，等待瑪娜生態穩定后的新世界?！?

“而另一部分，也就是我們的祖先，則選擇來到地下，來到這‘深淵之痕’的旁邊?！?

“他們與初生的瑪娜生態，定下了一份契約?！?

老者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近乎于宿命般的神情。

“我們，作為人類的代表，將世代守護在這里，監視‘深淵之痕’的任何異動。”

“而瑪娜生態，則會集中它絕大部分的力量，用于壓制裂隙，同時，允許我們這個小小的族群，在這地下世界，繁衍生息?！?

“這份契約，代代相傳。我們是守望者，也是囚徒。我們見證著瑪娜的偉大，也承受著永世的孤獨。”

老者說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年的重擔。

他將所有的秘密，都呈現在了這位神明面前。

他相信，神明的降臨，絕非偶然。

或許，是瑪娜生態出現了問題。

又或許，是先祖的休眠計劃失敗了。

但不論如何，這位偉大的存在，他的出現，本身就預示著一個新時代的開啟。

他，就是來終結這一切的！

陸澤靜靜地聽完了整個故事。

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

老者提供的信息，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腦海中無數個加密的資料庫。

【簽到信息：舊世界A-7號生物實驗室，‘蓋亞之血’項目最終報告（殘片）】

【簽到信息：中央科學院，關于‘高維空間能量泄露現象’的初步研究（摘要）】

【簽到信息：方舟計劃，最高權限指令：‘清理者協議’啟動……】

無數的信息碎片，在這一刻，被“古老契約”這條線，完美地串聯了起來。

一個更加清晰、也更加殘酷的真相，浮現在陸澤的腦海。

所謂的“先祖”，就是舊世界的人類。

所謂的“虛空本源”，就是他們觀測到的“高維空間能量泄露”。

而瑪娜生態，也并非憑空創造。

它的核心，就是那個名為“蓋亞之血”的生物工程產物。

舊世界的人類，為了封印地底的“高維病灶”，啟動了“蓋亞之血”項目，創造出了瑪娜生態這個巨大的生物封印。

但他們顯然低估了瑪娜的成長性。

不，或許不是低估。

是根本不在乎。

“清理者協議”……

這個冰冷的詞匯，讓陸澤感到了一絲寒意。

或許，在舊世界高層的眼中，瑪娜生態不僅是“蓋子”，也是“殺蟲劑”。

在封印地底威脅的同時，順便把地表上所有不符合標準的“舊人類”全部格式化。

為那些休眠倉里的“新人類”，騰出一片干凈的、嶄新的生存空間。

至于這些守望者……

他們是被遺忘的工具。

一個活體警報器。

他們的使命感，他們的契約，在那些舊世界高層的眼中，或許一文不值。

陸澤想通了這一切，心中沒有太多波瀾。

舊世界的陰謀、人性的復雜，對他而言，都只是歷史的塵埃。

他更感興趣的，是那個“深淵之痕”本身。

能讓舊世界人類如此忌憚，甚至不惜毀滅自身文明也要封印的東西……

里面到底有什么？

他的求知欲，被前所未有地激發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

這個簡單的動作，讓老者立刻緊張地挺直了身體，等待著神諭的降臨。

陸澤看著跪了一地的地下居民，又看了看那條通往溶洞更深處的黑暗通道。

他開口了，聲音依舊平靜。

“你們的使命，到此為止了。”

一句話，讓老者猛地抬起頭，臉上寫滿了震驚和茫然。

到此為止了？

這是什么意思？

神明是要……解放他們？還是……毀滅他們？

陸澤沒有理會他們的驚恐。

他只是覺得，這些“守望者”看了這么多年大門，也該下班了。

“從現在開始，這里，由我接管?！?

說完，他不再看這些人一眼，轉身，徑直朝著“深淵之痕”的方向走去。

老者呆呆地跪在原地，反復咀嚼著陸澤留下的那兩句話。

“你們的使命，到此為止了。”

“從現在開始，這里，由我接管。”

突然，老者渾濁的眼中，爆發出無比璀璨的光芒！

他明白了！

他徹底明白了！

神明的意思是，他們這些凡人守護者，已經完成了歷史的使命！

那份古老的、沉重的、壓在他們血脈中無數年的契約，被這位新神，親手解除了！

而“由我接管”，則是神明向他們做出的承諾！

他將以一己之力，獨自面對那恐怖的“深淵之痕”！

他要接管這份責任，他要代替所有生靈，去鎮壓那終極的恐怖！

這是何等的慈悲！何等的偉力！

老者激動得熱淚盈眶，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他對著陸澤消失的背影，用盡全身的力氣，重重地磕了下去。

“恭送……我神！”

“恭送我神——??！”

身后，山呼海嘯般的、充滿狂熱信仰的呼喊聲，響徹了整個地下溶洞。

陸澤的腳步頓了頓。

他回頭看了一眼。

這些地下人，好像有點太激動了。

他只是想下去看看，順便簽個到而已。

算了，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