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殘骸如同巨獸垂死的肋骨,斜斜刺向污濁的夜空。李春成趴在傾斜的金屬表面,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肋下撞擊帶來的劇痛,右臂傷口崩裂的鮮血在灰撲撲的工裝上洇開一片黏膩的深紅。頭頂,內務部的黑色飛行車如同食腐禿鷲,引擎低沉地嗡鳴著,刺目的白色探照燈光柱牢牢將他釘死在這片懸于深淵之上的孤島。光柱里飛舞的塵埃,像無數掙扎的幽靈。
完了。涵雯墜入下方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最后那徒勞伸出的手烙印在他視網膜上。芯片冰冷地硌在胸口口袋里,卻重若千鈞。他連抬起頭的力氣都快沒了,絕望如同下方城市峽谷里翻涌上來的、帶著機油和腐爛氣味的冷風,浸透骨髓。逃了三天,像個被貓戲耍的老鼠,最后仍是絕路。
飛行車側門無聲滑開,一個黑衣人探出半身,戰術目鏡閃爍著冷酷的紅光,手中那把造型猙獰的長管脈沖步槍穩穩抬起,槍口能量核心開始蓄積起令人心悸的藍芒。絕對的精準,絕對的致命。
李春成閉上眼,等待終結的灼熱貫穿身體。
“嗚——嗷嗷嗷嗷——!”
驟然間,一陣尖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非人的嚎叫毫無征兆地從下方深淵炸開!那聲音混雜了金屬摩擦的刺耳、野獸的狂吼和瀕死的慘烈,如同地獄之門洞開的咆哮。它并非單一來源,而是從城市底部那些錯綜復雜的廢棄管道、生銹的鋼鐵叢林深處同時爆發、疊加、共振,瞬間形成一股無形的、狂暴的聲浪沖擊波!
嗡!
飛行車猛地劇烈搖晃!探照燈光柱瘋狂亂抖,光斑在李春成臉上、殘骸上、四周扭曲的鋼鐵支架上狂亂掃過。那個舉槍的黑衣人猝不及防,身體被劇烈的晃動狠狠摜在敞開的艙門上,戰術目鏡都歪斜了,蓄能的槍口藍光驟然熄滅。通訊頻道里爆發出混亂的吼叫和電流雜音。
李春成驚駭地睜開眼。什么鬼東西?
就在這生死一瞬的混亂中,幾道極其敏捷的黑影如同壁虎般,悄無聲息地從李春成下方殘骸的陰影里閃電般竄出!他們動作快得不可思議,身體緊貼著冰冷傾斜的金屬表面,利用凹凸的焊點和斷裂的縫隙作為支點,完全無視了腳下的萬丈深淵。李春成甚至沒看清他們的臉,只感覺到一股混合著鐵銹、汗味和劣質合成機油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只沾滿油污、指節粗大的手猛地抓住了他相對完好的左臂,力量大得驚人。
“想活?閉嘴!閉眼!”一個嘶啞得像砂紙摩擦的聲音在耳邊低吼,不容置疑。
根本來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李春成立刻死死閉上眼睛,任由那股力量粗暴地將他從趴伏的殘骸上拖拽起來。失重感瞬間襲來,他感覺自己被甩了出去,緊接著又被另一股力量接住,身體在多個方向的力量傳遞中翻滾、下墜、被拉扯,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金屬摩擦的刺耳刮擦。
他不敢睜眼,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身體像破麻袋一樣被傳遞。混亂中,他似乎撞到了堅硬的金屬,又被某種堅韌的繩索或帶子捆住腰腹。下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集體嚎叫聲浪并未停歇,反而更加狂暴混亂,如同無數冤魂在齊聲慟哭,有效地掩蓋了任何細微的聲響。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十幾秒,也許像一個世紀,劇烈的震蕩和拉扯感終于停止。李春成被重重地扔在了一個相對堅實但冰冷潮濕的地面上。那令人心悸的嚎叫聲也驟然減弱,只剩下嗡嗡的回響在封閉的空間里回蕩。
他喘息著,小心翼翼地睜開刺痛的眼睛。
黑暗。濃稠得幾乎化不開的黑暗。只有遠處幾點微弱的、搖曳的暗紅色光源,如同垂死螢火蟲的殘光,勉強勾勒出這個巨大空間的輪廓。空氣里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濃重的鐵銹味、污水的腐臭、化學品的刺鼻、機油揮發后的嗆人,還有一種……類似肉類在悶熱環境里緩慢腐敗的甜膩氣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把骯臟的棉絮強行塞進肺里。
“咳咳咳……”李春成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牽扯得全身劇痛。
“新貨?看著可不怎么結實,‘廢料’。”一個懶洋洋、帶著金屬摩擦質感的聲音在前方的黑暗中響起。隨著話音,一盞用廢舊零件拼湊起來的、散發著不穩定黃光的提燈被點亮,光線微弱,卻足以照亮說話者周圍一小片區域。
那是個坐在一個巨大銹蝕齒輪上的男人,或者說,更像一尊由廢鐵和危險拼湊起來的雕塑。他身形異常魁梧,裸露的上半身肌肉虬結,布滿了新舊交疊的傷疤和猙獰的刺青——大多是扭曲的齒輪、斷裂的管道和抽象的咆哮獸頭圖案。最駭人的是他的左臂——那絕非血肉之軀,而是一條由暗沉金屬骨架構成、覆蓋著粗劣仿生肌肉束、末端連接著巨大液壓鉗的機械義肢。液壓鉗微微開合,發出輕微的“嘶嘶”聲,在昏黃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他臉上覆蓋著半張銹跡斑斑、焊接痕跡粗糙的金屬面具,僅露出的一只眼睛,瞳孔在黑暗中反射著爬行動物般的幽光,冷漠地審視著癱在地上的李春成。
“老大,上面那些‘黑皮狗’的玩具車還在打轉呢,跟沒頭蒼蠅似的。‘噪聲小子’們干得漂亮!”先前那個嘶啞聲音帶著一絲邀功的得意說道。李春成這才看清拖拽自己的幾個人——都穿著由廢棄帆布、皮革和金屬片雜亂縫補起來的衣服,臉上涂抹著油彩或戴著簡陋的呼吸面罩,裸露的皮膚上能看到植入體的簡陋接口或皮下電子紋路的微光。他們眼神里充滿了野性、警惕,以及對那個“老大”毫不掩飾的敬畏。
“廢物點心一個,還掛彩了。”被稱作“廢料”的壯漢——也就是拖拽李春成的那人,用腳不輕不重地踢了踢李春成受傷的右臂,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氣。
“你……”李春成掙扎著想說話,喉嚨干澀嘶啞。
“我?”機械臂首領——疤面,發出一聲短促而毫無溫度的哼笑,那只獨眼掃過李春成染血的工裝,“穿得像個上城區的工蜂,卻惹得內務部最精銳的‘黑手套’動用脈沖槍和空中封鎖?小子,你口袋里揣著的,是聯盟主席的假發套,還是他老婆的情書?”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壓迫感,在這充滿回音的巨大空間里嗡嗡作響。
李春成的心猛地一沉。對方不僅知道追兵的身份,話語里對聯盟的輕蔑更是毫不掩飾。他下意識地捂緊了裝著芯片的胸口口袋。疤面那只爬蟲般的眼睛捕捉到了這個細微動作,嘴角咧開一個冰冷的弧度。“看來猜中了。能讓‘黑手套’這么瘋狗一樣咬人的,除了要命的秘密,還能是什么?‘廢料’,搜他身。輕點,別弄死了,他還有用。”
“廢料”獰笑一聲,粗魯地一把將李春成從地上提起來,布滿老繭和油污的手毫不客氣地伸進他的口袋。李春成徒勞地掙扎,換來的是肋骨處更劇烈的疼痛和對方毫不留情的肘擊。幾秒鐘后,那枚指甲蓋大小、閃爍著幽藍色冷光的方形數據芯片,就被“廢料”粗糙的手指捏了出來,獻寶似的遞給疤面。
疤面用那只巨大的機械鉗,以與其粗獷外形極不相符的靈巧動作,拈起了那枚小小的芯片。冰冷的金屬手指與芯片接觸,發出細微的“咔噠”聲。他獨眼里的幽光似乎更亮了些。“好東西啊……”疤面低語,聲音里聽不出情緒。他看也沒看李春成,只是隨意地揮了揮那只正常的右手。“帶下去,找‘老鬼’看看他那身傷,別讓他爛在老子這。芯片的事,晚點再說。”
李春成被“廢料”和另一個幫派成員粗暴地架起,拖向黑暗深處。他最后看到的畫面,是疤面將那枚小小的芯片湊到眼前,獨眼中閃爍著難以言喻的、貪婪與冷酷交織的光芒。
所謂的“醫療室”,不過是巨大廢棄管道交匯處一個稍顯干燥的平臺。空氣依舊污濁,只是少了些腐臭味,多了濃烈的消毒劑和劣質焊接劑混合的刺鼻氣息。一個佝僂著背、頭發稀疏花白、臉上戴著巨大護目鏡的老頭——“老鬼”,正用一個焊槍改造過的簡陋激光縫合器,處理李春成右臂上被脈沖擦傷后又被撕裂的傷口。灼熱的光線燒灼著皮肉,發出“滋滋”的輕響和焦糊味,劇痛讓李春成冷汗涔涔,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忍著點,小子。沒給你上點生銹的鐵粉防感染就算你走運了。”老鬼的聲音嘶啞含混,護目鏡后的眼睛渾濁不清,“疤面老大看上你身上那東西了。算你命大,這幾天別亂動,傷口再崩開,老子可沒興趣縫第二次。”
處理完傷口,李春成被扔在一個鋪著臟污硬毯子的角落。肋骨處的鈍痛和右臂的灼痛讓他無法入睡,只能蜷縮著,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忍受煎熬。涵雯墜入黑暗的身影不斷在腦海中閃回。芯片落入了這群亡命之徒手里……自己還能活多久?絕望再次如冰冷的潮水般涌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沉寂。“廢料”那張涂抹著油彩的臉出現在昏暗的光線邊緣,帶著一絲幸災樂禍的殘忍:“喂,上城區的嬌花,疤面老大‘請’你過去‘看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