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侯敏那句“憑空多出來的四十兩”像一塊巨石，狠狠砸進周氏精心營造的逼債泥潭里，濺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她臉上瞬間碎裂的得意和驟然涌起的驚怒羞惱。

“你……你放屁！”周氏那張涂著厚厚脂粉的臉先是漲成豬肝色，隨即又褪去血色，變得煞白，吊梢眼瞪得幾乎裂開，尖利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戳穿后的氣急敗壞，“小賤人！死到臨頭還敢胡言亂語，污蔑主母！我看你是落水把腦子泡壞了！王五爺，給我把她拖出去！現在就拖去春風樓！”

她身后那個滿臉橫肉、眼神淫邪的王五爺，早就等得不耐煩了，聞言獰笑一聲，搓著粗糙的大手就要上前。那帶著黑痣的仆婦也一臉兇相，作勢就要撲過來抓人。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侯敏甚至能聞到王五爺身上傳來的、令人作嘔的劣質酒氣和汗臭味。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巨蟒纏繞上來，讓她窒息。但她知道，此刻退縮就是萬劫不復！

“母親！”侯敏的聲音猛地再次拔高，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竟硬生生壓過了周氏的尖叫和王五的獰笑。她沒有后退，反而挺直了單薄得幾乎能被風吹倒的脊背，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釘在周氏臉上。

“女兒不敢污蔑母親！只是就事論事，算賬而已！”她語速又快又急，卻字字清晰，每一個音節都像冰冷的算盤珠被狠狠撥動，發出脆響，“母親若覺得女兒算錯了，何不將柳姨娘當初借貸的原始憑據，連同府中這半年來所有收支流水賬冊，一并取來？我們當面對質！一筆一筆，算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看看這多出來的四十兩，究竟是算錯了，還是有人……”侯敏的聲音刻意頓了頓，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眼睛，銳利地掃過周氏身后那幾個明顯有些發懵的仆婦，最后重新落回周氏煞白的臉上，一字一頓地吐出，“做、了、假、賬！”

“假賬”兩個字，如同兩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氏臉上，也抽在那些仆婦的心頭。在這個時代，賬目不清是常事，但“做假賬”三個字，尤其是指向主母，其性質之惡劣，足以讓任何管事仆婦都心驚肉跳！幾個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仆婦，眼神明顯開始閃爍，腳步也不自覺地往后挪了挪。那黑痣仆婦更是臉色一白，下意識地看向周氏。

周氏氣得渾身發抖，指著侯敏的手指都在哆嗦：“反了！反了天了！你這忤逆不孝的孽障！竟敢……竟敢……”

“母親息怒！”侯敏立刻截斷她的話頭，聲音陡然一轉，帶上了一絲恰到好處的疲憊和示弱，仿佛剛才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只是回光返照，“女兒病體沉重，方才驚懼之下，言語或有沖撞，絕非有意冒犯母親威嚴。”她微微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陰影，掩去眼底的銳利，只余下虛弱和懇求。

“女兒只是……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想背負不清不楚的污名去那腌臜地方！更不想讓侯府門楣因一筆糊涂賬而蒙羞！”她抬起眼，眼中竟真的蓄起了一層薄薄的水光（一半是急的，一半是硬生生逼出來的），聲音帶著哽咽的顫抖，“求母親看在女兒剛剛死里逃生的份上，開恩寬限三日！三日！只要三日！女兒定當竭盡全力，查清這賬目原委！若三日后女兒拿不出六百兩銀子，或證明不了這賬目清白，女兒……女兒甘愿聽從母親發落，絕無二話！”

她一邊說著，藏在薄被下的手卻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刺痛，也讓她在巨大的屈辱和恐慌中保持著一絲清醒的算計。三日！這是她目前唯一能爭取到的喘息之機！她必須抓住！

周氏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她死死盯著床上那個仿佛隨時會再次昏厥過去、卻又在剛才爆發出駭人氣勢的庶女。那雙眼睛里一閃而過的水光和懇求，似乎是真的害怕了？還是……以退為進的狡詐？她心中驚疑不定。侯敏那句“不想讓侯府門楣蒙羞”，像一根刺，扎在了她最在意的地方。侯爺再懦弱糊涂，若真傳出當家主母放高利貸、做假賬、逼死庶女的丑聞，她這主母的位置也坐不安穩！

更讓她心驚的是侯敏剛才那番精準的利滾利計算！這丫頭什么時候懂這個了？而且那股突然爆發的、帶著某種冰冷秩序感的威壓……簡直像換了個人！

王五爺在一旁不耐煩地嚷嚷：“周夫人！跟這賠錢貨廢什么話！三天？老子可等不了三天！現在就得……”

“閉嘴！”周氏猛地扭頭，對著王五厲聲呵斥，眼神狠戾。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騰的怒火和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驚悸，重新看向侯敏，嘴角扯出一個極其難看的、帶著毒意的冷笑。

“好！好一個伶牙俐齒！好一個為侯府門楣著想！”周氏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諷刺，“行！我就給你三天！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片子，死也死個明白！”

她陰鷙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侯敏蒼白的臉：“三天！就三天！臘月初八就是最后期限！到時候，要么六百兩銀子一文不少地擺在我面前！要么，你就洗干凈了，乖乖滾去春風樓！至于查賬？”她嗤笑一聲，滿是輕蔑，“這府里的賬，也是你這下賤東西能碰的？做夢！要查，你自己想辦法！別想從我這兒拿到一張紙片！”

說完，周氏猛地一甩袖子，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氣，轉身就走。那黑痣仆婦和另外幾個仆婦連忙跟上，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地剜了侯敏一眼。王五爺雖然不滿，但也不敢違逆周氏，只得悻悻地哼了一聲，罵罵咧咧地跟著出去了。

“砰！”

破舊的木門再次被狠狠摔上，震得屋頂簌簌落下幾點灰塵。狹小冰冷的屋子里，只剩下侯敏一個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以及那濃得化不開的劣質脂粉和惡意留下的余味。

緊繃到極限的神經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侯敏渾身一軟，幾乎癱倒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冷汗早已浸透了單薄的中衣，粘膩地貼在身上，帶來一陣陣寒意。

她大口喘著氣，胸腔里火燒火燎地疼。三天！只有三天！六百兩銀子！在這個時代，對于一個被圈禁在破院、身無分文的庶女來說，無異于天文數字！周氏甚至不肯給她任何賬冊憑證，就是要徹底斷絕她的生路！

絕境！真正的絕境！

侯敏撐著虛軟的身體坐起來，環顧這間徒有四壁、除了破床爛箱幾乎空無一物的陋室。一股深沉的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她下意識地抬手，想擦去額角的冷汗。

就在手指觸碰到額頭皮膚的一剎那，侯敏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指尖傳來的觸感……不對！

她攤開自己的手掌，借著窗外透進來的、慘淡的冬日天光，仔細看向自己的手心。

這是一雙屬于年輕少女的手，手指纖細，皮膚蒼白，因為落水和驚恐顯得毫無血色。但是……在那本該是柔弱無骨的手掌邊緣，靠近小指根部和掌心下方，竟然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卻異常清晰的硬繭！這繭子很均勻，帶著一種奇特的韌性，絕不是做粗活留下的那種厚實粗糙的硬皮，反而像是……像是長期握持某種細長、堅韌的物體反復摩擦形成的！

侯敏的心猛地一跳。

原主侯敏，一個被嫡母刻意養成怯懦無知、空有美貌的“廢柴”庶女……她的手心，怎么會有這種……像是長期練習某種技藝留下的痕跡？而且這繭子的位置和形態……記憶碎片里，似乎從未有過相關的片段！

這具身體……還藏著什么秘密？

巨大的疑問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侯敏驚魂未定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圈漣漪。這意外的發現，像黑暗中陡然亮起的一點微光，雖然微弱，卻暫時驅散了那滅頂的絕望。

她死死盯著自己掌心的薄繭，眼中閃爍著驚疑不定、卻又帶著一絲絕境中掙扎求生的光芒。

三天！

六百兩！

還有這具身體隱藏的秘密……

她必須活下去！必須弄清楚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