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士迎上來,低聲說:“陳副隊長,周政委讓你去開會,說有緊急任務。”
鐵柱點頭,抬腳邁入營地,左手按在駁殼槍柄上,右手無意識地觸了觸胸口的懷表。他剛從江邊回來,鞋底還沾著濕泥,每一步都沉得像踩在舊日里。那木盒已埋下,三樣東西再不見天日,可心口那塊空地卻比以往更沉。他沒說話,跟著戰士穿過營區,腳步未停,目光掃過幾頂帳篷間的火堆,火光跳了一下,映在他眉骨的疤痕上,一閃而過。
周政委站在最北側的指揮帳前,軍裝扣得嚴整,見他走近,沒多言,只道:“組織等你三天了。”
鐵柱抬眼。
“授槍儀式在即,你遲了。”周政委聲音不高,卻壓得住風。他轉身便走,鐵柱緊隨其后。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營地中央的空地。幾隊戰士正在整裝,有人抬頭看見他,目光停留片刻,又低頭繼續檢查彈藥帶。沒有人說話,但氣氛變了。
儀式場設在村口打谷場。三面插著紅旗,正面搭了個簡易臺子,上面擺著一支新槍,槍身擦得發亮,槍托刻著“新四軍獨立游擊支隊”八個字。政委走上臺,拿起槍,轉身面向鐵柱。
全場肅立。
鐵柱上前一步,右手抬起,接過槍。指尖觸到槍托刻痕的瞬間,指腹在“游擊支隊”四字上停了半息。他低頭看了一眼,隨即雙手捧槍,舉至胸前。
“我,陳鐵柱,從今日起,正式加入新四軍。”他的聲音不高,卻一字一頓,像從鐵石里鑿出來,“這槍,為死難者而持。”
臺下無人出聲。
政委盯著他,眼神微動,隨即點頭:“編入獨立游擊支隊,任副隊長。即刻歸隊。”
鐵柱收槍,轉身,正要離去,忽覺前方人影一滯。
營帳門口立著一人,背光而立,身形瘦削,肩線筆直。那人沒動,也沒上前,只微微抬頭,目光穿過人群,落在鐵柱臉上。
鐵柱腳步一頓。
他認得那張臉。眉骨高,鼻梁直,左耳上有一道舊疤——那是周文翰。喜峰口時,他是宣傳隊干事,寫得一手好字,總在戰壕邊念戰報。后來隊伍打散,再無音訊。
此刻,他站在那里,像從十年前的風雪里走出來。
鐵柱沒說話。右手緩緩抬起,行了一個標準軍禮。
周文翰回禮,動作利落,軍禮抬到額角,穩穩停住。兩人隔著二十步距離,目光相接,誰也沒動。
風從村口吹來,卷起地上的灰土,掠過紅旗底角。鐵柱放下手,轉身走向隊列。
政委走下臺,站到隊伍前方,環視一圈,聲音沉穩:“接軍部命令,支隊即刻開拔,目的地——鄂東敵后。”
隊伍迅速整隊。鐵柱站到前排,將新槍背在肩上,左手檢查槍栓,右手小指殘端在槍帶上輕輕一滑,確認卡扣牢固。他沒再看周文翰的方向,也沒回頭。
命令下達,隊伍出發。
鐵柱走在最前,步伐沉穩,每一步都踩實了才抬腳。身后是二十多名戰士,背著干糧、彈藥、電臺部件,緊隨其后。江風刺骨,吹在臉上像刀刮,他沒拉衣領,也沒低頭,只將槍帶往上提了提。
走出半里路,隊伍經過村口。一面紅旗在風中展開,旗角拂過鐵柱肩頭,布料擦過軍裝,發出輕微的噼啪聲。他腳步微頓,沒回頭,只側目看了一眼。
紅旗在風里翻卷,像一團不滅的火。
他繼續前行。
身后,戰士們踩著他的腳印,一列列走過村口石碑。有人低聲報數,有人調整肩上的背包,沒人說話,但腳步整齊。鐵柱能聽見身后的呼吸聲,能聽見槍托磕碰的輕響,能聽見紅旗在風里獵獵作響。
他沒再想江邊的土堆,沒再想木盒里的東西。那三樣東西已埋進土里,可它們的分量,如今換成了這支槍,換成了身后這支隊伍。
天色陰沉,遠處山脊線模糊,像被灰霧壓住。鐵柱盯著前方小路,土路蜿蜒,通向一片松林。他知道,進了林子就是敵占區,接下來每一步都得靠判斷、靠紀律、靠命。
但他沒停。
走到松林邊緣,他抬手示意隊伍暫停。一名偵察兵快步上前,低聲匯報:“前方無異動,林內無伏兵跡象。”
鐵柱點頭,抬手一揮。隊伍繼續前進。
林間風更冷,樹枝交錯,遮住天光。鐵柱走在最前,槍背在身后,左手始終按在腰間駁殼槍柄上。他腳步未亂,呼吸平穩,右腿舊傷隱隱作痛,但他沒放緩。
走出林子,地勢漸高。前方是一道緩坡,坡頂插著一根木桿,上面掛著半截破旗,看不出顏色。鐵柱停下,抬手示意隊伍原地待命。
他獨自上前,走到坡頂,站定。
風從坡后吹來,帶著干土和枯草的氣息。他瞇眼望向遠處——幾座低矮山丘連成一線,再過去就是鄂東腹地。那里有日軍據點,有偽軍哨卡,有無數條看不見的封鎖線。
但他看得更遠。
他轉身,面向隊伍。
戰士們站在坡下,抬頭望著他。有人喘著氣,有人抹了把汗,但沒人出聲。鐵柱抬起右手,緩緩舉起槍,指向遠方山脊。
隊伍動了。
一名戰士展開紅旗,迎風一抖,紅旗瞬間展開,紅布翻卷,像一團躍動的火。他將旗桿插進土里,紅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角掃過鐵柱的肩,又掃過第二名戰士的臉。
鐵柱邁步,從紅旗旁走過。
隊伍依次跟上。
紅旗在坡頂飄揚,像一只不落的眼睛,看著這支隊伍一步步走向遠山。鐵柱走在最前,腳步堅定,槍背在身后,左手按在腰間,右手小指殘端輕輕擦過槍帶。
他沒再回頭。
風鐵柱的腳步踩在碎石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