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玥感覺自己在一片混沌的深海下沉、沉淪。無數光怪陸離的畫面碎片像水草般纏繞著她：威嚴的袞服與廉價的職業裝交錯；朝堂上的山呼萬歲與格子間里的鍵盤敲擊聲重疊；少年沙彌清澈的淚眼與沈渡深邃疲憊的目光重合；薛懷義熾熱的懷抱與指尖殘留的雪松冷冽氣息交織……巨大的痛苦、愧疚、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次次將她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一絲微弱的光亮刺破黑暗。她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米白色天花板，暖黃的燈光有些刺眼。她正躺在自己公寓的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羽絨被。頭痛欲裂，像有無數根針在扎，喉嚨干得冒火，渾身酸軟無力。

“嘶……”她忍不住呻吟出聲，試圖撐起身體。

“別動。”一個低沉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在床邊響起。

武明玥猛地轉頭。沈渡就坐在她床邊的椅子上，身上不再是筆挺的西裝，而是一件質地柔軟的深灰色羊絨衫，襯得他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居家的溫和。他眼下有著淡淡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許胡茬，顯然守了不短時間。他手里還拿著一個溫熱的濕毛巾。

看到她醒來，沈渡深邃的眼眸中瞬間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亮光，隨即又被一種復雜難言的情緒覆蓋。擔憂、緊張、探究，還有一絲小心翼翼的期待。

“感覺怎么樣？”他放下毛巾，傾身向前，聲音放得很輕，像是怕驚擾到她，“你昏睡了一天一夜，有點低燒。”

武明玥怔怔地看著他。這張臉，與記憶中那個絕望哭泣的少年沙彌、與輪回中無數次模糊追尋的身影、與辦公室里供奉她畫像的男人、與醉倒在她家門口訴說十世苦尋的男人……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重疊在了一起。不再是割裂的碎片，而是貫穿了漫長時光長河的一個完整靈魂——沈渡。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酸又脹，疼痛伴隨著一種遲來的、洶涌的愧悔瞬間淹沒了她。那個被她因一時之怒（或許還有被撞破隱秘的羞憤）而下令秘密處死的無辜少年……那個帶著這份痛苦記憶，在輪回中苦苦追尋了她十輩子的男人……淚水毫無預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

“沈…渡……”她張了張嘴，聲音嘶啞干澀得厲害，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沒入鬢角。

沈渡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看著她洶涌的淚水，看著她眼中那無法作偽的、濃烈到極致的痛苦和愧疚，一個近乎荒謬卻又讓他心臟狂跳的念頭猛地升起！難道……她真的……記起來了？！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沒有追問，只是動作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溫柔，伸出手，用指腹極其輕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那觸感，帶著他指尖特有的微涼和薄繭。

“我在。”他的聲音低沉而穩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都過去了。”

這三個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武明玥心中更洶涌的情緒閘門。她猛地抓住他替她拭淚的手，抓得很緊，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哽咽著，斷斷續續地吐出破碎的字句：“對…對不起……佛堂…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我……”

她語無倫次，巨大的愧疚讓她幾乎無法完整表達。但沈渡聽懂了。他反手緊緊握住她冰涼微顫的手，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后背，像安撫一個受驚的孩子。

“噓…沒事了，明玥。”他低聲哄著，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著心疼和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慶幸，“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本意。都過去了，真的過去了。”他一遍遍重復著“過去了”，像是在說服她，也像是在說服那個在輪回中痛苦了太久的自己。

武明玥在他低沉溫柔的安撫和溫暖的懷抱（他不知何時已將她輕輕攬住）中，情緒漸漸平復，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她靠在他堅實的肩膀上，汲取著那令人安心的雪松氣息，仿佛漂泊了太久的孤舟終于找到了港灣。

房間里一時只剩下她低低的抽噎聲和他沉穩的心跳聲。

良久，武明玥的情緒才徹底穩定下來。她微微退開一點，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臉，肚子卻在這時非常不合時宜地發出了一陣響亮的“咕嚕”聲。

這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武明玥的臉瞬間爆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沈渡先是一愣，隨即，低沉愉悅的笑聲從他胸腔里震蕩出來，眉眼舒展，連眼底那點疲憊的青影都顯得生動起來。這一笑，沖散了房間里所有沉重悲傷的氣氛。

“看來是餓狠了。”他笑著起身，走到旁邊的餐桌邊。武明玥這才注意到，餐桌上放著一個保溫袋。

沈渡打開保溫袋，拿出兩個還冒著熱氣的白色餐盒。他動作熟練地打開蓋子，食物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一盒里是金黃酥脆、胖乎乎的油條，旁邊放著幾個白白胖胖的小籠包。另一盒里是乳白色的、散發著濃郁豆香的豆漿，還有兩個煎得恰到好處的溏心荷包蛋和幾片烤得焦黃的全麥面包。

“不知道你醒來想吃什么，”沈渡將餐盒擺好，拿起筷子遞給她，語氣自然得像是在談論天氣，“樓下早餐鋪子的豆漿油條，或者…西式的三明治牛奶？所以都買了點。”他指了指豆漿油條和旁邊的面包煎蛋，“陛下，油條豆漿，還是三明治？”

他這句帶著調侃意味的“陛下”，不再是辦公室里那種帶著時空錯位的沉重與虔誠，而是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輕松的、甚至帶著點寵溺的玩笑。

武明玥看著桌上熱氣騰騰、樸實無華卻香氣撲鼻的早餐，又看看沈渡含著笑意的、帶著溫柔縱容的眼神。千年女皇的威儀，十世輪回的沉重，在這一刻，被這人間最尋常的煙火氣溫柔地包裹、消融。

她吸了吸鼻子，聞著油條誘人的焦香，肚子叫得更歡了。她毫不猶豫地伸手，指向那金黃酥脆的油條和乳白的豆漿，帶著一絲剛哭過的鼻音，理直氣壯地說：

“朕…我要油條！泡豆漿里！還要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