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的天光正好,曹側妃坐在臨窗的軟榻上,手里捏著支紫毫筆,正教劉玉娘寫“玉”字。宣紙鋪在紫檀木案上,小姑娘握著筆的手微微發顫,墨汁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
“穩住,”曹側妃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像殿外拂過的風,“豎要直,點要輕,你看這一點,像不像你發間的珠花?”
劉玉娘抿著唇,剛想再試一次,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李存勖帶著一身風闖進來,玄色錦袍上沾著些草屑,顯然剛從校場回來。他一眼就瞥見案上的紙筆,眉梢挑得老高:“喲,小丫頭還學起寫字了?”
劉玉娘的手猛地一頓,筆尖在紙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她慌忙把筆擱在筆山上,垂著頭往旁邊退,鬢邊的銀珠花輕輕晃著,像只受驚的蜂子。
曹側妃嗔怪地看了兒子一眼:“亞子,沒規矩。”她轉頭對劉玉娘笑,“別怕,讓他說去,他這人嘴里慣沒個正形。”
李存勖卻湊到案前,盯著那張被寫壞的紙,故意拖長了調子:“這筆走龍蛇的,是要畫符驅邪?”他指尖點著紙上的墨團,“這黑黢黢的,倒像去年獵到的那只黑熊掌。”
殿里的侍女們都低著頭,肩膀卻忍不住輕輕抖——誰都知道,三郎君嘴皮子厲害。
劉玉娘攥緊了袖口,指甲掐進掌心。她能感覺到少年的目光落在自己發頂,帶著幾分玩味。
他剛從長安回來那幾日,滿宮都在傳圣人夸他“可亞其父”,連晉王都摸著他的頭笑。可在劉玉娘眼里,李存勖也沒什么了不起,他不過是投胎投得好!
若她也生在這樣的人家,未必不能識文斷字,未必不能飲馬瀚海,未必不能名揚四方,未必不能讓圣人另眼相看。
“玉娘的字比前幾日強多了。”曹側妃拿起紙,仔細疊好,“才學了半月,能寫成這樣已是不易。”她轉頭對兒子道,“你剛學寫字時,把‘李’字寫成‘木’字,被你父王笑了半個月,倒忘了?”
李存勖撓了撓頭,難得有些不好意思:“母妃總提舊事。”他忽然從袖中摸出個東西,往案上一放,“喏,給你的。”
那是塊瑩白的玉佩,雕著只展翅的蝴蝶,翅膀上還嵌著細碎的紅寶石。劉玉娘看著那玉佩,忽然想起六歲那年,父親從河里摸出塊碎瓷片,洗干凈了給她當玩意兒,說等將來有了錢,就給她買塊真玉。
“奴婢不敢收。”她往后退了半步,聲音發緊。
“拿著吧,”曹側妃笑著推了推她的手,“主子賞的,哪有不收的道理?”
劉玉娘只好接了,玉佩揣在懷里,涼絲絲的貼著心口。她能感覺到李存勖在看她,那目光里沒有了方才的戲謔,倒像是藏著點別的什么,像夏日午后透過云層的光,明明滅滅的。
“聽說你在學《千字文》?”李存勖忽然開口,語氣正經了些。
“回殿下,剛學到‘天地玄黃’。”劉玉娘垂著頭,聲音細若蚊蚋。
少年忽然笑了,轉身從書架上抽了本書:“那我考你,‘寒來暑往’的下一句是什么?”
劉玉娘的臉“騰”地紅了。她昨晚還背過,此刻卻偏偏想不起來。墨香混著少年身上的皂角味飄過來,她只覺得腦子發懵,像被殿角的銅爐熏昏了頭。
“是‘秋收冬藏’。”李存勖慢悠悠地念出來,指尖在書頁上敲著,“連這都記不住,還學什么字?莫不是心思都用到別處去了?”
這話像根細針,輕輕扎在劉玉娘心上。她攥緊了懷里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清醒了些。是啊,她哪能跟這位殿下比?他三歲就能背詩,十歲就能上戰場,而她連句“秋收冬藏”都記不住。可憑什么?憑他生下來就有錦衣玉食,有先生教著?
“奴婢愚鈍。”她低聲說,聲音里藏著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倔強。
李存勖合上書,忽然湊近了些,他說話時的氣拂過她的發頂,帶著淡淡的墨香,“下次再背錯,我就罰你抄一百遍。”
“亞子!”曹側妃嗔怪地拍了拍兒子的胳膊,“跟個小姑娘較什么勁?”她轉頭對劉玉娘道,“別理他,我們繼續寫字。”
劉玉娘重新拿起筆,手卻抖得更厲害了。她偷偷抬眼,正撞見李存勖看過來的目光。少年嘴角噙著笑,眼里亮晶晶的,像藏著星子。
可在她看來,那笑意里全是嘲弄——嘲弄她的笨拙,嘲弄她的身份,嘲弄她費盡心思想要抓住的一切,在他眼里不過是一個會喘氣的新奇玩具。
墨汁又在紙上暈開個黑點。她深吸一口氣,努力把那點翻涌的情緒壓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發作,昭信殿的日子是宮里最好的,曹側妃待她是主子里頭最慈愛的,她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就前功盡棄。
“你看,這次好多了。”曹側妃拿起她寫的字,笑著對兒子說,“亞子你看,這‘玉’字是不是有幾分靈氣?”
李存勖湊過來看,指尖幾乎要碰到她的字。劉玉娘屏住了呼吸,聞到他袖中飄來的檀香,那是只有主子們才能用的熏香。
“還行吧,”少年的聲音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軟,“比上次那鬼畫符強多了。”他忽然轉頭對曹側妃道,“母妃,下午我要去校場,也別總讓她閑著,多讓她來我這跑兩趟。”
“玉娘下午還要學做新點心呢。”曹側妃笑道,“尚食局新得了些杏仁,讓她跟著學學,也好給你做些杏仁酥。”
“那還是算了。”李存勖夸張地皺了皺眉,“她做的點心,怕是能噎死人。”
殿里的侍女們終于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陽光透過窗欞,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落在李存勖的玄色錦袍上,落在曹側妃含笑的眉眼上,落在劉玉娘攥緊的指尖上。
劉玉娘也跟著笑,嘴角彎起個溫順的弧度,眼底卻像結了層薄冰,毫無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