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的到來,如同陰霾沉沉的天空里,驟然撕開了一道口子,透下救命的陽光。那五個銅板的診費,那句“藥錢看著給”的話語,在絕望的村莊里激起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近乎虔誠的感激。他那間臨時設在村東頭廢棄祠堂里的“診所”,成了全村唯一有生氣的地方。
祠堂里彌漫著濃重的消毒水、草藥湯和病人身上散發出的穢氣混合的味道。王哲洗得發白的長衫袖口挽到了手肘,露出的手臂瘦削卻異常穩定。他鼻梁上的金絲眼鏡蒙著一層薄薄的水汽,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鷹,在病人蠟黃痛苦的臉上掃過,手指或搭脈,或飛快地翻開眼皮查看,動作精準迅捷,不帶絲毫遲疑。有時是細長的銀針,寒光一閃,精準刺入穴位;有時是小小的玻璃針管,吸滿無色藥液,在病人緊張的注視下,穩穩推入肌肉。更多的時候,是埋頭在藥箱里,利索地分揀著那些貼著奇怪標簽的西藥片,或是麻利地包好一包包散發著清苦氣味的草藥。
“王先生!俺家娃退燒了!退燒了!”一個漢子沖進來,激動得語無倫次,撲通一聲就跪在地上磕頭。
“王大夫,這……這藥錢……家里實在……”一個老婦人捧著一小籃雞蛋,局促不安。
王哲只是微微點頭,示意漢子起來,對老婦人道:“雞蛋留下,給娃補身子。藥錢不急。”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卻像定海神針,安定了人心。
祠堂外排起了長隊,村民們臉上不再是死灰般的絕望,焦灼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苗。低語聲、壓抑的咳嗽聲、孩子的啼哭聲,混合著祠堂里飄出的清苦藥香,構成了一曲奇特的、與死神賽跑的生命樂章。
然而,這救命的藥香,卻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進了幾十里外縣城“回春堂”彭守仁醫生的心里。
彭守仁端坐在他那窗明幾凈、飄著名貴檀香味的診室里。紫檀木的診桌上,擺著精致的脈枕和一套價值不菲的銀針。他穿著嶄新的綢面長衫,保養得宜的手指正捻著一份剛送來的《縣城日報》,目光卻死死盯在角落里一則不起眼的簡訊上:“……近日鄉間時疫肆虐,幸有仁醫王哲,深入疫區,施針贈藥,活人無算,鄉民感戴……”
“砰!”一聲悶響。彭守仁將報紙重重拍在桌上,上好的紫砂茶杯都震得跳了一下,褐色的茶水濺濕了光潔的桌面。他保養得宜的白胖臉皮漲成了豬肝色,細小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光。
“王哲!又是這個王哲!”他咬牙切齒,從牙縫里擠出這個名字,帶著刻骨的嫉恨。這個出身中醫世家、留過洋又叛出家門的“雜種”,這個放著城里大好前程不要、偏要跑到窮鄉僻壤去當“賤醫”的家伙!他那些神乎其技的“中西合璧”,他那些幾乎白送的診金,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彭守仁——這縣城里首屈一指、診金高昂的名醫臉上!更可恨的是,這王哲治的,本該是他彭守仁的“財源”!那場鄉間時疫,按往年慣例,正是他回春堂大發橫財的時候!如今,全被這姓王的攪黃了!
“不識抬舉的泥腿子!沽名釣譽的偽君子!”彭守仁恨恨地咒罵著,肥胖的手指神經質地敲擊著桌面。他不能坐視!絕不能讓這姓王的繼續踩著“回春堂”的名頭往上爬!一個惡毒的念頭,在他那雙被嫉妒燒紅的眼睛里,逐漸成型。
刁難,如同潛伏在草叢里的毒蛇,悄無聲息地纏上了王哲。
先是藥材。王哲開出藥方,讓勁草爹去縣城最大的“濟世堂”藥鋪抓藥。掌柜的接過方子,只瞥了一眼,便皮笑肉不笑地遞還回來:“喲,對不住啊老鄉,您這方子上的藿香、佩蘭、還有這幾味主藥,小店……斷貨了。您去別家問問?”
勁草爹跑遍了縣城大小藥鋪,得到的答復如出一轍。往日里尋常可見的藥材,仿佛一夜之間從縣城消失了。最后,還是一個相熟的藥鋪伙計,趁著四下無人,偷偷塞給他一小包藿香,壓低聲音道:“快走吧!彭爺發了話,誰家敢賣藥給那個姓王的鄉下郎中,就是跟他回春堂過不去!”
沒有藥,王哲縱有通天本事,也難為無米之炊!祠堂里,看著好不容易退燒的病人因為缺藥又開始反復,痛苦的呻吟再次響起,王哲緊抿著嘴唇,鏡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冰。他沉默地打開自己那半舊的藤條藥箱,將所剩無幾的磺胺片和僅存的草藥,更加精打細算地分配下去,每一片,每一錢,都重逾千斤。那晚,祠堂的油燈亮到很晚,王哲伏在破舊的供桌上,用鉛筆在草紙上反復演算、勾畫,試圖尋找藥效相近的替代品,額角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緊接著,是流言。如同瘟疫本身,更加惡毒的流言開始在縣城和附近的鄉村蔓延。
“聽說了嗎?那個姓王的鄉下郎中,用的都是洋人的虎狼藥!打針能把人打殘廢!”
“可不是!他爹,就是當年有名的王神醫,聽說就是被他那套洋玩意氣死的!不孝子啊!”
“他給人看病收那么點錢?騙鬼呢!肯定是拿那些窮鬼試藥!試壞了也沒人敢找他!”
“聽說他留洋的時候,手腳就不干凈,被洋人學校趕回來的!這種人,能有什么好心?”
流言越傳越離奇,越傳越惡毒。起初只是竊竊私語,后來竟有人公然在回春堂門口唾罵。一些原本對王哲深信不疑的村民,聽著這些繪聲繪色的傳言,看著自家親人病情反復,眼神里也漸漸蒙上了一層疑慮和不安。祠堂門口排隊的村民,明顯少了一些。
這天,王哲正為一個腹瀉脫水嚴重的孩子扎針。孩子瘦得皮包骨,小小的身體在王哲穩定的手下微微顫抖。祠堂門口忽然一陣騷動。兩個穿著灰色制服、戴著大蓋帽、一臉公事公辦的人撥開人群走了進來,胸前別著醒目的“衛生署”徽章。
“誰是王哲?”為首一個三角眼、顴骨高聳的瘦高個,目光倨傲地掃視著簡陋的祠堂和病懨懨的村民,聲音冰冷。
祠堂里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村民們都緊張地看著王哲。王哲緩緩拔下最后一根針,小心地將孩子交給旁邊守候的母親,這才直起身,平靜地看向來人:“我是。”
“有人舉報你無證行醫,非法使用管制類西藥,危害公共安全!”三角眼從公文包里抽出一張蓋著紅印的紙,啪地拍在旁邊的破桌子上,震起一片灰塵,“跟我們走一趟!接受調查!你的藥箱,還有這些……東西,”他嫌惡地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熬藥的瓦罐,“全部查封!”
“無證行醫?王先生救了我們全村啊!”勁草爹猛地站起來,激動地喊道。
“就是!沒有王先生,我們早就……”一個老者也顫巍巍地開口。
“舉報?誰舉報的?讓他出來對質!”鐵蛋(狗剩兒)攥緊了拳頭,眼睛瞪得溜圓。
“都閉嘴!”三角眼厲聲呵斥,眼神兇狠地掃過人群,“妨礙公務,連你們一起抓!王哲,跟我們走!”
王哲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是那緊抿的薄唇顯得更加蒼白。他默默地摘下眼鏡,用衣角仔細地擦了擦鏡片上的水汽,重新戴上。然后,他彎下腰,開始整理他那半舊的藤條藥箱。動作依舊一絲不茍,將散落的銀針一根根插回皮套,將剩下的幾瓶藥小心地碼放好,蓋上箱蓋,扣上搭扣。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
就在他拎起藥箱,準備跟著那兩人離開時,一個身影猛地撲過來,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是那個腹瀉孩子的母親!她跪在地上,仰著滿是淚痕的臉,嘶聲哭喊:“王先生不能走啊!你們不能帶他走!他是活菩薩啊!沒有他,我娃就活不成了啊!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她的哭聲撕心裂肺,在寂靜的祠堂里回蕩。
這哭聲如同導火索,瞬間點燃了壓抑在村民心中的憤怒和恐懼!連日來缺藥的焦灼,對親人病情的擔憂,對王哲遭遇的不平,以及對這飛來橫禍的絕望,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對!不能帶走王先生!”
“誰舉報的?有種站出來!”
“彭守仁!肯定是回春堂那個黑心彭!”
“王先生救了我們!我們全村人都能作證!”
“衛生署了不起啊?我們去找縣長!去找青天大老爺!”
人群像憤怒的潮水,猛地涌了上來!將那兩個衛生署的人和臉色蒼白的王哲團團圍住!無數雙粗糙的、沾著泥土的手伸出來,不是攻擊,而是死死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了王哲洗得發白的長衫下擺,抓住了他藥箱的背帶!勁草、鐵蛋(狗剩兒)、石頭,還有更多半大的孩子,像小牛犢一樣擠在最前面,紅著眼睛,用稚嫩卻充滿憤怒的聲音嘶喊著!
三角眼和他的同伴顯然沒料到這陣勢,被洶涌的人潮擠得東倒西歪,帽子都歪了,臉上那副公事公辦的倨傲瞬間被驚慌取代。他們徒勞地揮舞著手臂:“反了!都反了!你們這是暴力抗法!”
祠堂內外,一片混亂。憤怒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王哲被村民們死死護在中間,像怒海狂濤中一座沉默的孤島。他低垂著眼瞼,看著那些緊緊抓住自己衣角、布滿老繭和泥污的手,看著那一張張因為憤怒、恐懼和希冀而扭曲變形的臉龐,看著勁草、鐵蛋(狗剩兒)他們那稚嫩卻無比堅定的眼神……他那張總是沒什么表情的、清瘦蒼白的臉上,肌肉極其細微地抽動了一下。鏡片后的目光,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芒——有疲憊,有無奈,有對這場鬧劇的冷眼,但更深處的,或許還有一絲……被如此笨拙而熾熱地保護著時,那猝不及防的、微弱的暖意?
他緩緩抬起一只手,示意激動的人群安靜。那動作并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信服的力量。喧鬧的聲浪奇跡般地低了下去,無數雙眼睛都聚焦在他身上。
王哲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兩個狼狽不堪的衛生署人員,最終落在三角眼那張驚魂未定的臉上。他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穿透了祠堂里凝重的空氣,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又帶著千鈞的重量:
“查封,可以。抓我,也可以。”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祠堂里那一張張痛苦而依賴的臉龐,掃過角落里那個因脫水而氣息奄奄的孩子,“但藥,得留下。人,得治完。”
他抬起手,指向那個孩子,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像一把鋒利的柳葉刀,剖開了所有的虛偽和刁難:
“人命關天。你們要抓的,是王哲。你們要攔的,是藥。但躺在那里等死的,是孩子!是活生生的人命!這個道理,你們衛生署,不懂嗎?!”
最后一句質問,如同驚雷,在祠堂里炸響!那兩個衛生署的人,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周圍憤怒的村民,更是被這擲地有聲的話語激得熱血沸騰!
“王先生說得對!”
“留下藥!救孩子!”
“你們誰敢動藥,就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洶涌的人潮再次向前逼近了一步,帶著破釜沉舟的氣勢。三角眼和他的同伴徹底慌了神,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憤怒的、豁出去的臉,再看看王哲那雙平靜得可怕、卻又仿佛蘊藏著雷霆的眼睛,他們毫不懷疑,今天若是強行帶走王哲或查封藥品,絕對無法囫圇走出這個村子!
兩人飛快地交換了一個驚恐的眼神。三角眼喉結滾動了一下,色厲內荏地丟下一句:“你……你們等著!這事兒沒完!”然后,像兩只被踩了尾巴的喪家犬,在村民們憤怒鄙夷的目光和唾罵聲中,狼狽不堪地擠開人群,頭也不回地逃出了祠堂,跳上停在村口的吉普車,一溜煙跑了。
祠堂里瞬間爆發出震天的歡呼!村民們激動地互相拍打著肩膀,淚水混合著笑容。王哲默默地彎下腰,重新打開了他的藤條藥箱。他取出僅剩的一支磺胺針劑和一小包草藥,走到那個氣息奄奄的孩子身邊,蹲下身。消毒,注射,動作依舊穩定精準。然后,他將草藥遞給孩子的母親,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喂下。”
做完這一切,他拎起藥箱,走到祠堂門口。夕陽的金輝落在他洗得發白的舊長衫上,落在他肩上那半舊的藤條藥箱上。他瘦削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像一桿插在苦難大地上的標槍。
他沒有看歡呼的人群,只是望著那兩個衛生署人員消失的方向,望著縣城回春堂所在的方向,薄薄的唇線抿成一道冰冷堅硬的直線。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刺穿那重重疊疊的刁難與黑暗。
藥香依舊在祠堂里彌漫,混合著消毒水的味道。而一場更艱難的戰斗,似乎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