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午后，陽光毒辣，塑膠跑道蒸騰起扭曲的熱浪。操場像個巨大的、嗡嗡作響的蜂巢。林草原本只是想在香樟樹稀疏的蔭涼下背會兒單詞，卻被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拽去了籃球場邊。

人墻層層疊疊。她找了個邊緣的縫隙，踮腳望去。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落在場中那顆跳躍的橙色皮球上。它像一顆不安分的心臟，在滾燙的水泥地上砰砰撞擊，牽引著十道身影瘋狂追逐。

起初，她只是被那種原始的、純粹的對抗節奏吸引。肌肉碰撞的悶響，球鞋摩擦地面的刺耳銳鳴，短促有力的呼喊，交織成一種充滿張力的背景音，比枯燥的英語磁帶生動得多。她看著球在人群里傳遞、爭搶，軌跡變幻莫測。

然后，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被一道紅色的流線牽引。

7號。火紅的背心像一道燃燒的軌跡。他移動得并不總是最快，卻異常精準。像一枚投入混亂水流的楔子，總能出現在最需要的位置。不是蠻橫的沖撞，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預判。當對方后衛一個變向試圖突破時，7號似乎早已洞悉，腳步輕巧地橫移半步，指尖如電，精準地切在球運行的路徑上！

“啪！”

一聲清脆的斷球聲，竟穿透了喧囂，清晰地落入林草耳中。

球權易手。7號沒有絲毫停頓，像一頭鎖定獵物的豹，瞬間啟動！他沒有選擇花哨的運球，只是簡單地將球向前用力一拍，人隨球走，步幅極大，帶著一種一往無前的決絕。對手倉促回防，試圖阻擋。他卻在高速中一個極其隱蔽的背后換手，球從右手交到左手，身體重心隨之流暢地一晃，防守者像被施了定身咒，踉蹌著撲了個空！

前方豁然開朗！他如離弦之箭，直插籃下！起跳！動作并不算飄逸，卻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感。身體在空中短暫地舒展開，像一張拉滿的弓。陽光勾勒出他繃緊的手臂線條和專注的側臉輪廓。手腕一抖，籃球劃出一道干凈利落的弧線——

“唰！”

空心入網！籃網發出一聲悅耳的輕顫。

場邊瞬間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江雨！江雨！”的吶喊聲浪幾乎要將林草淹沒。

林草的心跳，在這一刻，似乎被那道流暢的紅色軌跡和那聲清脆的入網聲，輕輕地、卻不容置疑地撥動了一下。像平靜的湖面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一圈細微卻清晰的漣漪。

她第一次真正“看”到了這個叫江雨的男生，不再僅僅是一個名字，一個符號，或者一個帶著痞氣的模糊印象。她看到的是他指尖那精準如手術刀般的攔截，是他在高速奔襲中舉重若輕的變向，是他在騰空瞬間展現出的那種純粹的、對目標的專注和掌控力。那是一種剝離了所有外在喧囂的、屬于運動本身的力量與美感。

她的目光開始不自覺地追逐著那個紅色的7號。看他如何在對方的包夾中冷靜地護球，寬闊的背脊像一堵移動的墻；看他如何敏銳地捕捉到空位的隊友，手腕一抖，球像長了眼睛般穿越人群，送到最合適的位置；看他如何在一次激烈的籃板拼搶后重重摔倒在地，卻立刻單手撐地，像彈簧一樣彈起，臉上沒有絲毫痛苦，只有被點燃的斗志，眼神亮得驚人。

那不是她在書本里讀到的優雅，而是一種帶著塵土、汗水和碰撞的、野性蓬勃的生命力。一種她從未如此近距離感受過的、極具侵略性的專注與投入。

“嗶——！”尖銳的哨聲伴隨著裁判的判罰手勢：“紅色7號！打手犯規！”

江雨猛地停下腳步，雙手叉腰，胸膛劇烈起伏。他臉上有明顯的懊惱和不甘，對著裁判的方向急促地說了句什么，汗水順著他線條分明的下頜滴落。他煩躁地甩了甩頭，像一頭被激怒又不得不隱忍的年輕獅子，轉身朝場邊走來。

暫停的間隙，熱浪裹挾著更濃的汗味和人聲撲面而來。

林草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那瓶冰涼的礦泉水。瓶壁凝結的水珠已經浸濕了她指尖的皮膚，帶來一絲清醒的涼意。她看著江雨撩起背心下擺胡亂擦著臉上和脖子上的汗，露出緊實的腰腹，動作帶著一種不拘小節的粗糲感。好幾個女生立刻像被磁石吸引般圍了上去，聲音又甜又亮，舉著花花綠綠的運動飲料。

江雨腳步沒停，臉上掛著那種林草熟悉的、帶著點漫不經心的笑，隨意地揮揮手：“謝了，不用。”他的目光掃過人群，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帶著點運動后的燥熱和急需補充水分的急切。

林草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她往樹蔭的陰影里又縮了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光滑的瓶身。給他嗎？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自己按了下去。那么多人在看著，那么多包裝精美的飲料……她這瓶普通的礦泉水，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她甚至覺得，他需要的可能不是水，而是某種更強烈的、能澆滅他此刻燥熱的能量。

就在這時，江雨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人群的縫隙，筆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喂！林草！”他聲音帶著運動后的沙啞和不容置疑的干脆，直接叫了她的全名。

林草渾身一僵，像被點了穴。血液似乎瞬間涌向臉頰，又在下一秒凝固。周圍的目光，像無形的探照燈，“唰”地聚焦在她和她懷里那瓶普通的礦泉水上。

他…是叫我？要…水？

這個認知帶著巨大的沖擊力，讓她腦子一片空白。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像被那目光牽引著，僵硬地從樹蔭下挪了出來。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滾燙的沙礫上。她低著頭，視線死死地盯著自己帆布鞋上沾的一點灰，完全不敢看周圍，更不敢看江雨的眼睛。

她挪到他面前。距離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騰騰熱氣，像剛熄滅的炭火。濃烈的汗味混合著陽光暴曬后的塵土氣息，霸道地鉆進鼻腔。她甚至能看清他紅色背心被汗水浸透后加深的顏色紋理，以及眉骨上一道淺淺的、不知何時蹭破的細小劃痕。

她屏住呼吸，伸出雙手，將那瓶凝結著水珠的礦泉水遞了過去。動作僵硬，帶著一種完成任務的機械感，更像是在遞出一件實驗室的器皿。

江雨似乎完全沒在意她的僵硬和周圍的目光，很自然地一把接過。他擰瓶蓋的動作干脆利落，仰起頭，喉結快速地滾動著，大口大口地灌著水。冰涼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溢出些許，滑過汗濕的下巴和滾動的喉結。他喝得很急，帶著一種純粹的、解決生理需求的專注。

“哈——！”灌下去小半瓶，他才暢快地哈出一口氣，用手背隨意地抹掉下巴上的水漬。他擰緊瓶蓋，目光重新落在林草身上，依舊是那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謝了。”語氣干脆，沒有多余的情緒，像在確認一件物品的交接。

他甚至很順手地，用那只剛抹過汗、還濕漉漉的手，拍了拍林草的肩膀外側——一個純粹表示“收到”的動作，力道不輕，帶著他掌心的熱度和汗水的潮氣。

林草被他拍得身體微微一晃，肩膀處傳來清晰的、帶著力量感的觸感。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還帶著未褪盡的紅暈和一絲被這突如其來的肢體接觸驚到的愕然。

“嗶——！”催命的哨聲再次撕裂空氣。

“走了！”江雨根本沒等她反應，隨手把那瓶還剩大半的礦泉水塞回她懷里，動作快得像傳球。然后他轉身，像一道重新點燃的紅色信號，帶著未盡的斗志，再次沖回了那片喧囂熾熱的戰場。

林草下意識地抱住了瓶子。瓶身殘留著他掌心的熱度，瓶口邊緣還帶著一絲他唇齒間的微涼濕意。冰涼的瓶身貼著她同樣冰涼的手臂。

她站在原地，周圍的聲音重新涌入耳中。但她的注意力，卻奇異地停留在懷里的礦泉水瓶上，停留在肩膀上那個短暫卻清晰的拍擊觸感上。

沒有想象中的悸動或甜蜜，更像是在觀察一個意外事件。她低頭看著瓶子，瓶壁上滑落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她白色的帆布鞋上，洇開小小的深色圓點。

剛才場上的畫面碎片般閃過腦海：他精準的搶斷，流暢的突破，摔倒后瞬間彈起的頑強，還有那貫穿始終的、近乎偏執的專注眼神。

那瓶水，那個拍肩的動作，仿佛只是這場激烈球賽里一個微不足道的、服務于他核心目標的注腳。就像他需要球來得分，需要隊友來配合，此刻，他也只是需要一瓶水來解渴，需要一個方式來表達“收到”。

林草輕輕呼出一口氣，臉上的熱度漸漸褪去。她抱著那半瓶水，重新退回到樹蔭的邊緣。目光再次投向場上那個紅色的7號。他正全神貫注地防守，汗水在他奔跑跳躍的身影上閃閃發亮。

這一次，她看的，不再僅僅是那道紅色的流線，而是流線背后，那個在規則、對抗和自身極限中，不斷尋求突破和掌控的、專注的靈魂。一種陌生的、帶著探究意味的微光，在她清澈的眼底悄然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