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塵醒了。他躺著。沒動。眼睛閉著。耳朵豎著聽。只有風刮過破洞的聲音。嗚啦嗚啦。很尖。死靜。他慢慢睜開眼。光線昏紅。模糊。他看到自己上方幾根黑乎乎彎著的木頭。搭得很歪。上面蓋著爛草。草被風吹得嘩啦嘩啦響。破草堆頂子。

不是草垛。是個沒頂的破地方。他試著轉頭。脖子嘎嘣響。他看四周。幾根爛得快折斷的柱子撐著歪掉的門框。門板早爛沒了。剩下門洞。墻倒了一大片。剩下三面墻黑乎乎的糊著厚灰。墻角堆著一地發臭的爛草堆和人畜糞便的渣子。糊在地上結成硬殼。頂上露著一小塊灰暗的天光。

是個廢掉的破廟。小得像個豬圈。他躺的地方正好在破門洞往里一點。靠著半邊還立著的黑泥巴墻根。

剛才那種冰涼的抽吸感還在。像一條看不見的蛇纏在腦子和身體之間。很緊。但沒動靜。只有一種冰冷的壓迫感。沉甸甸懸在那兒。他試著握緊左手。手心里那塊硬木牌還在。棱角硌著肉。

身體很麻。不是累癱那種麻。更像是被什么冰東西凍硬了又緩過來的感覺。他忍著痛。慢慢撐起半身。后背的傷和腰還是疼。一用力像抽筋。他咬牙坐起來。靠在冰冷的泥巴墻上。墻皮掉渣。落在肩膀和頭發上。

這才低頭看自己的右手。纏手的破布條臟污得發亮。全是干結的綠草藥漿子和黑紅的血塊硬殼。布條松垮垮的。他小心地動了下手指。不覺得特別脹痛了？但很僵。試著彎曲一點指節。里面像塞滿了凍硬的沙。

他把左手伸過去。手指頭哆嗦著。去解右手腕上那個布條打的死結。布條硬邦邦的。臟得發亮。粘在皮膚上。他手指發僵。又怕扯動傷口。動作笨得像生銹的鐵鉤。弄了半天才把結扣弄松。解開。一圈圈把那裹爛血布的帶子扯下來。

布條完全扒掉了。露出里面的傷口。

不爛。甚至沒看到什么特別深的豁口。原本拳頭幾個裂開的口子。現在變成幾道很深很硬的褐色痂殼。歪歪扭扭。像幾條丑陋的干蚯蚓爬在上面。指骨腫大地方也消下去很多。只留下青紫色一片。按壓一下會酸痛。但沒撕心裂肺那種感覺。整個手背手心也是黑乎乎一片污垢。夾雜著草藥渣子和干涸的血漬。硬得像是給那只手穿了半副骯臟的硬殼子。

怎么回事？昨天不是還爛得流膿？好這么快？！

他疑惑地盯著自己的手。疤殼顏色太深。不像新愈合。倒像在傷口上貼了幾塊臟透的樹皮。指關節還是木脹。但能動了？

呼——嗚！

破廟里刮進一股賊風。吹得廟頂的爛草嘩啦巨響。碎灰從頂棚縫隙潑灑下來。淋了他一頭。嗆得他閉上眼猛咳了幾聲。灰土糊臉。又澀又辣。他胡亂用手抹了一把臉。抹掉干結的血痂和厚灰。臉皮被磨得生疼。露出的皮膚是臟青色。眼睛被灰迷了。發紅。

他靠著冰冷的墻。有點發愣。劫后余生帶來的不是輕松。是更深沉的冰冷和茫然。灰鼠街沒了。那些人…陳老…柳芽…老獵頭…還有那些堵路搶劫的家伙…一把火。幾聲轟鳴。全完了。像碎在了那場混亂和穢獸的爪牙里。

現在就他一個人。蜷在這不知哪個廢棄角落的爛泥廟里。

東南。墟城。活著。

陳老的話又響起。他低頭看了看左手攥著的硬木牌。烏沉沉的。上面那些刻痕依舊模糊不清。只能摸出凹凸的線。像云不是云。

一股陰冷的疲倦感涌上來。他想閉眼睡。剛閉上眼睛。還沒趴到地上。胸口一陣悶痛炸開！像是有人拿刀在里面攪！喘不上氣。眼前瞬間發黑！

——“載體衰竭指標達到臨界！強制休整終止！立即補充有機物及水份！警告！”

冰冷生硬的符號信息毫無征兆地猛地跳進他的意識！清晰得刺骨！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把他即將陷入迷糊的意識強行撞醒！

林塵渾身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捏緊！抽痛讓他蜷縮起來！是那個東西！它還在！還卡在他腦子里！

那股被強行命令的感覺讓他憤怒又驚恐！但胸口的劇痛是真的！絞得他額頭冒冷汗。他伸手去按胸口。手碰到懷里的硬疙瘩。

硬邦邦的。一小半發黑的石餅。昨天混亂時被塞在胸口逃過一劫。一直沒來得及動。

饑餓感其實更早就在燒了。胃里像有無數只手在往死里掏。現在被這警告和心口劇痛徹底點炸。火燒火燎的餓加上鉆心的抽痛。他哆嗦著手從懷里摸出那張霉餅。湊到鼻子前聞了聞。一股更濃重的泥土腥和霉嗆氣沖進鼻腔。惡心得他差點扔掉。但那股燒灼心口的劇痛提醒著他。

他低下頭。狠狠對著那發黑發硬的餅邊角啃下去！

噗！

牙齒像是啃到了凍硬的石頭塊子！震得牙根生疼！只有一點細碎的渣子和陳腐的霉味進了嘴。他用力嚼。那點石渣子刮著喉嚨往嗓子里鉆。粗糲得咽不下去。胸口好像被那硬渣子割得更疼了。他咳了幾聲。眼淚被嗆出來。但他固執地繼續啃。一口接一口。咬得下頜骨酸脹。用全身力氣去咀嚼那點卡在喉嚨里的爛渣。閉著眼往下咽。

冰冷生硬的符號信息像是沉默地審視著這個卑微艱難的過程。沒有再跳出來命令。

肚子還是空的。饑餓感沒有緩解多少。但心口的絞痛終于慢慢平復了。只剩下熟悉的、火燒似的餓。他靠在墻根。累極了。手里還剩著一小塊沒啃完的餅邊角。太硬了。沒力氣再磕了。他攥在手心里。眼睛無意識地掃過破廟的另外半邊。

墻角。在那堆發臭硬殼的糞便渣子堆后面。似乎躺著什么黑乎乎的東西。

一塊方形的石墩子？像是以前供神像的爛石座子。被打爛了一半。只剩下一個坑洼不平的石頭底座歪在那兒。石頭上面也是發亮的厚灰。但灰層顏色好像不太一樣。有塊地方黑乎乎的。露著點暗紅？旁邊散著幾小片被灰土半蓋著的碎瓦片。瓦片是土黃色的。上面似乎刷過一層很薄的、早就磨光的紅漆。

那瓦片的位置…好像擺得有點怪。像以前砌著什么東西。

林塵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在那爛石座子的正上方。那石座斷裂、只剩下一角的石壁上。被厚灰蒙著。隱隱約約露出來一點刻痕。線條很深。像是用鑿子用力敲過。痕跡彎彎曲曲。但很模糊。大部分被污垢蓋住。只能看到大概的走向。像一撇。又像是半片扭曲的葉子。

他心頭猛地一跳！坐直了身體！目光死死盯在那點扭曲線刻上！

那線條的形狀…那扭曲的感覺…

他猛地低下頭。攤開自己的左手掌！手掌里還攥著那塊冰冷的木頭殘片！他把那烏沉的刻面湊到自己眼前！借著洞口透進來的昏沉沉的光。手指用力摩擦掉木牌表面的一小塊污垢！

底下！一道清晰的刻痕露了出來！

彎彎曲曲！和他以前摸到的一樣！但此刻露出的這點。線條更清晰了！不是云！是一種扭曲的、帶著鋒銳回鉤的筆畫！和他剛才在破廟爛石座上看到的一角模糊刻痕！感覺極其相似！

不是一樣！但感覺！那種彎繞扭曲的感覺！

是同一個東西？！什么字？還是什么標記？！

心臟像被什么東西抓住狠狠提了一把！比剛才被警告時還猛烈地狂跳起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撲到那個黑乎乎的爛石座旁邊！根本顧不上那些糞便硬殼扎腳！身體在哆嗦！手伸向石座斷壁那點模糊的刻痕！想要扒拉掉上面的厚灰！

手剛碰到冰冷的、糊滿硬殼污垢的石頭表面！

——“掃描完成。載體左手目標物與載體移動路線附近固定結構體存在局部符號相似度：73.8%。初步判定：指向同一歷史斷層信息殘留點。非原生信息載體。信息完整度：低于臨界參考值1%。價值：微量。建議：標記。載體。停止無意義舉動。”

冰冷生硬的符號信息流再次強行跳入他的意識！

“閉嘴！”林塵幾乎是本能地嘶吼出聲！聲音干裂粗糙。帶著憤怒和一絲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驚恐！他顧不上腦子里那個東西的警告和分析！臟兮兮的手指瘋狂地在那硬邦邦、蒙著厚厚黑灰的石頭刻痕上摳！刮！想清理出下面更多的線條！想要看清那到底刻了什么！

黑灰色的污垢被他指甲刮出幾條細痕。露出底下更深色的石頭底色。但太硬了。根本刮不掉多少。只有他最先看到的那點扭曲尖鉤般的刻痕稍微清晰了一點點。但再往旁邊。線條就全被頑固的厚垢糊死了。他手指刮得很快血肉模糊。指甲縫里塞滿了黑色的石頭垢粉末和血絲。鉆心的疼。

——“警告！載體能量儲備接近枯竭！物理損耗加劇！停止！立即！”

冰冷的符號命令再次砸下來！這次帶著某種更強的強制力！像一根無形的繩子猛地勒緊了他的身體！一股強烈的脫力感混合著劇痛后的眩暈感轟然爆發！他摳著石頭的手指猛地一頓！身體晃了晃！眼前發黑。扶著爛石座的身子差點栽倒！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寒順著脊椎骨爬升！直刺腦髓！這強制力遠比之前巷子里那次強悍！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碾壓意志！讓他連呼吸都感到困難！胸口仿佛壓上了千斤巨石！他撐著石座的手臂開始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疲憊。是被這種無法理解、無法反抗的、源自內部的冰冷力量直接壓制！

不…

他喉嚨里發出含混的氣音。帶著不甘。眼睛死死盯著那點石壁上露出來的、模糊的扭曲刻痕。不肯挪開。身體的力氣卻在飛快流失。胳膊軟得像面條。隨時要撲倒在地。

那股冰冷的鏈接感如同毒蛇。在意識中緩緩蠕動。

——“放棄無意義搜索。補充能量。活著。才能找到東南。”

冰冷的符號信息流無聲淌過。沒有命令。更像冰冷的陳述。卻直刺林塵此刻最深的渴望。

東南。活著。活著才能找到。

林塵緊繃的抵抗意志瞬間被這句話刺穿。像泄了氣的皮囊。胸口那巨大的壓力和冰寒感一松。身體支撐不住。往前重重一栽。額頭差點磕在爛石座冰涼的斷壁上。一只手還死死扒著那塊骯臟的石頭。指甲縫的血蹭在污垢上。留下幾道模糊的淺痕。整個人靠著那冰冷的斷石。只剩下急促而沉重的喘息。額頭的汗混著灰土往下淌。

右手那只裹著硬痂的手軟軟地垂落。觸碰到了剛才散落在地、蓋著灰土的一片碎瓦片。瓦片很涼。

他疲憊地閉上眼。全身每一處都在叫囂著虛脫的痛。只有左手指尖捏著的小半塊發霉餅邊角。還殘留著冰冷堅硬的感覺。

——“檢測到外部威脅脫離安全警戒范圍。威脅概率小于7%。載體。立刻。進食剩余能量源。修復基礎損傷。準備下一階段移動。”

冰冷的符號信息又一次浮現。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