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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伯爵的嘆息

巴黎的冬日,鉛灰色的云層低垂,沉甸甸地壓在塞納河上,將兩岸哥特式的尖頂和奧斯曼式的石砌建筑都染上了一層冰冷的鐵銹色。空氣里彌漫著濕冷的河水氣息、煤煙味,以及一種更為粘稠的東西——政治密謀與無聲硝煙混合的獨特氣味。伊莎貝拉·阿什頓裹緊了身上的深灰色羊毛斗篷,帽檐壓得很低,步履匆匆地穿過圣日耳曼區一條狹窄、鋪著光滑鵝卵石的后巷。她剛結束在瑪萊區“覺醒之聲”印刷作坊與瑪格麗特·杜蘭德的密談,關于如何利用柏林方面在北非蠢蠢欲動的“情報”在甘必大共和派沙龍中撬動更大的縫隙。拉圖爾伯爵的馬車在巷口等候,他將“順路”送她返回格里姆斯比莊園在巴黎的臨時寓所——這是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監視”與“保護”并存的微妙平衡。

馬車碾過濕滑的石板路,駛向拉圖爾位于左岸、毗鄰盧森堡公園的府邸。他今日要在此接待幾位“重要的”保皇黨核心成員,據說是商討應對共和派借“北非危機”輿論反撲的策略。伊莎貝拉被安置在二樓一間臨街、布置雅致的小客廳里稍候,壁爐里跳躍的火焰驅散著室外的寒意,卻驅不散她心頭那份沉甸甸的、如同巴黎天空般的陰霾。女仆奉上熱咖啡后便悄然退下,留下她獨自一人。

時間在壁爐木柴輕微的噼啪聲中流逝。伊莎貝拉起身,走到窗邊,目光投向樓下庭院。拉圖爾伯爵那輛熟悉的鍍金馬車靜靜停著,車夫裹著厚大衣,在寒風中跺著腳。她正欲收回視線,一陣壓抑卻激烈的爭吵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突兀地穿透了厚重的橡木門板和走廊的寂靜,從樓下某處隱約傳來。

其中一個聲音尖利、激動,帶著濃重的南方口音,似乎在極力主張著什么“必要的強硬手段”、“讓那些共和派的喉舌永遠閉嘴”。另一個聲音低沉、克制,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是拉圖爾伯爵。

伊莎貝拉的心微微一緊。她并非有意窺探,但那爭吵聲仿佛帶著鉤子,攫住了她的注意力。她下意識地放輕腳步,如同林間警覺的母鹿,悄無聲息地推開小客廳厚重的門扉,循著聲音的來源,走向通往主書房方向的走廊。聲音變得清晰了些,是從走廊盡頭一扇虛掩的、掛著厚重波斯掛毯的側門后傳來。那似乎是書房旁的一個小型吸煙室。

“……夠了,德·莫爾奈!”拉圖爾伯爵的聲音帶著一種罕見的、被強行壓抑的慍怒,如同冰層下奔涌的激流,“你以為這里是中世紀嗎?用匕首和毒藥解決政敵?這種愚蠢的暴行除了點燃更猛烈的民憤,把整個保皇黨拖進萬劫不復的深淵,還能帶來什么?!”

“但是伯爵!”那個南方口音急切地反駁,帶著被冒犯的激動,“那些共和派的報紙每天都在往我們身上潑臟水!甘必大的走狗在沙龍里公然嘲笑王室的尊嚴!還有那個英國女人,索爾茲伯里!她就是個行走的火把,走到哪里就把危險的思想燒到哪里!放任下去……”

“索爾茲伯里小姐自有她的價值,也自有她的……界限。”拉圖爾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切割感,“至于共和派的報紙和沙龍……德·莫爾奈,政治斗爭不是街頭斗毆!我們需要的是智慧,是策略,是利用規則和人心,而不是像柏林那些粗魯的容克一樣,只會揮舞拳頭!你以為德國佬暗地里慫恿我們采取‘極端措施’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讓我們自毀長城,好讓他們坐收漁利!”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里透出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無力感,那是伊莎貝拉從未在這個永遠優雅從容、仿佛掌控一切的男人身上聽到過的:

“我們是在泥潭里掙扎,德·莫爾奈。每一步都沾滿污穢,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謊言的味道。但這不是我們放棄最后底線、淪為純粹屠夫的理由!保皇黨的事業……如果復興王冠需要建立在無辜者的鮮血和徹底的墮落之上,那這頂王冠,不要也罷!它只會比荊棘更刺骨,最終勒死我們自己!”

吸煙室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和壁爐柴火燃燒的噼啪聲。伊莎貝拉屏住呼吸,背脊緊貼著冰冷的墻壁,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她仿佛看到了一幅截然不同的拉圖爾伯爵——不再是那個在沙龍里談笑風生、在政治棋局中游刃有余的藍寶石伯爵,而是一個被沉重的鎖鏈捆綁、在理想與現實的泥沼中痛苦掙扎的靈魂。他對保皇黨極端手段的厭惡,對自身所處政治泥潭的清醒認知,以及那份深沉的無力感……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強光,刺破了伊莎貝拉對他“純粹敵人”的刻板印象。一種復雜的、近乎痛楚的共情,悄然在她心底滋生——為那份被鐵鏈鎖住的理想,為那份清醒卻無力的掙扎。

她悄無聲息地退回小客廳,輕輕掩上門,仿佛從未離開過。窗外的天空依舊陰沉,但她的心緒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

幾天后,杜伊勒里宮花園。一場由皇室名義舉辦、旨在緩和英法關系的冬季慈善舞會正在舉行。盡管寒意凜冽,花園里依舊被無數煤氣燈和彩色玻璃燈籠裝點得如同夢幻仙境。巨大的玻璃暖房里,棕櫚樹舒展著熱帶枝葉,空氣里混合著昂貴的香水、溫室的奇花異草以及香檳酒的氣息。衣香鬢影,紳士淑女們穿梭其間,笑語晏晏,仿佛歐洲大陸的緊張局勢只是遙遠天際的悶雷。

伊莎貝拉穿著拉圖爾伯爵早前“建議”的、符合她“王室特別顧問”身份的銀白色緞面長裙,領口點綴著細小的珍珠。她臉上維持著無可挑剔的社交微笑,在幾位法國官員和英國外交官的簇擁下交談著。拉圖爾伯爵就在不遠處,正與一位俄國大使低聲交談,他穿著剪裁完美的深藍色禮服,身姿挺拔,鷹眼般的目光偶爾掃過全場,帶著慣有的警覺與掌控感。然而,伊莎貝拉卻敏銳地捕捉到他眉宇間一絲比平日更深的凝重——自那日吸煙室的爭吵后,他似乎一直如此。

舞會進行到高潮,一場精心準備的煙花表演即將在花園盡頭的草坪上空綻放。賓客們紛紛涌向面向草坪的露臺和落地長窗。人群的移動帶來短暫的擁擠和喧鬧。

就在這時!

一聲尖銳的、不同于煙花引信嘶鳴的破空聲,撕裂了香檳氣泡和談笑的背景音!

“小心!”一聲低吼幾乎是同時響起!

伊莎貝拉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從側面撞來!是拉圖爾伯爵!他如同離弦之箭般撲向她,將她狠狠推開!

“砰!”

槍聲在人群的驚呼和遠處第一朵煙花炸開的轟鳴中顯得沉悶而詭異。伊莎貝拉踉蹌著摔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耳邊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她抬起頭,驚恐地看到拉圖爾伯爵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右手死死捂住左肩上方靠近鎖骨的位置,深藍色的禮服瞬間被深色的液體浸透,在煤氣燈光下泛出詭異的暗光。他臉色瞬間慘白,但那雙鷹眼般的目光卻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人群中一個正倉皇后退、穿著侍者制服的身影!

“抓住他!”拉圖爾的聲音因劇痛而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現場瞬間大亂!尖叫聲、推搡聲、衛兵的呼喝聲響成一片。混亂中,拉圖爾強撐著沒有倒下,他一把抓住驚魂未定的伊莎貝拉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跟我走!”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和不容置疑的急迫。

他沒有沖向安全出口,反而拉著伊莎貝拉,逆著慌亂的人流,沖向宮殿主體建筑深處一條昏暗的、掛著厚重帷幔的側廊!他對這里的地形似乎異常熟悉。推開一扇偽裝成墻壁的沉重木門,一條向下延伸、布滿灰塵的狹窄石階出現在眼前。這是杜伊勒里宮地下迷宮般的酒窖入口。

拉圖爾幾乎是半拖半抱著伊莎貝拉沖下石階。身后追兵的腳步聲和呼喊聲越來越近。他猛地推開一扇銹跡斑斑的鐵門,兩人跌入一個散發著濃重霉味和塵封酒香的巨大地下酒窖。他反手用力關上鐵門,插上沉重的門閂,背靠著冰冷的石壁劇烈喘息。

黑暗中,只有兩人急促的呼吸聲和拉圖爾壓抑的、因疼痛而發出的抽氣聲。伊莎貝拉摸索著,從隨身小包里掏出備用的火柴——這是簡·愛和曼徹斯特的經歷留給她的習慣。微弱的火苗亮起,照亮了拉圖爾慘白的臉和肩頭那觸目驚心的傷口。鮮血正不斷從他指縫間涌出,染紅了銀白色的襯衫和深藍色的禮服。

“伯爵!您的傷……”伊莎貝拉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她撕下裙擺的內襯,試圖為他按壓止血。

拉圖爾卻猛地抓住她忙碌的手腕,力道依舊驚人。他鷹眼般的目光在搖曳的火光中死死鎖住她,那眼神復雜到了極致——有未散的驚怒,有深切的擔憂,有失血帶來的虛弱,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掙扎。

“伊莎貝拉……”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濃重的喘息,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你……你總是……把自己……置于最危險的……風口浪尖……”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鮮血從嘴角滲出。伊莎貝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拉圖爾的眼神開始渙散,失血和劇痛正迅速剝奪他的意識,但某種更強烈的情感支撐著他,讓他死死抓住最后一絲清醒,“我本該……讓你沉入塞納河……在第一次……在碼頭區……認出你的時候……”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夢囈,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干凈利落……永絕后患……”

伊莎貝拉渾身冰冷,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然而,拉圖爾接下來的話,卻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所有的恐懼和猜疑:

“可是……”他灰藍色的眼眸(此刻因失血而顯得異常深邃)緊緊鎖著她,仿佛要將她的靈魂刻印進去,嘴角極其艱難地扯出一個近乎扭曲的、苦澀的弧度,“……我卻……寧可自己……溺斃在這……悖論里……”

話音未落,他緊抓著她的手猛地一松,身體如同被抽去所有力氣,沿著冰冷的石壁緩緩滑落,徹底陷入了昏迷。只有肩頭那不斷擴大的深色血漬,在火柴微弱的光芒下,無聲地訴說著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守護與近乎自毀的傾吐。

伊莎貝拉僵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他滾燙的血和冰冷的汗水。那句“溺斃在這悖論里”如同魔咒,在她腦中反復回響。火柴燃盡,黑暗重新吞噬了一切,只有濃重的血腥味和塵封的酒氣,彌漫在這塞納河畔、王宮之下的隱秘空間里,見證著兩個敵對陣營的靈魂,在生死邊緣第一次毫無保留的、充滿致命吸引力的碰撞。風暴,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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