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知道個鬼！”

尖銳的吼叫聲從門內炸開，站在上沿區科技局成果轉化科辦公室門口的南嘉漁，剛邁出的半只腳硬生生釘在原地。

她今天特意選了條杏色連衣裙，領口系著俏皮的蝴蝶結，襯得脖頸纖細白皙，原想著給新同事留個溫柔印象。可此刻，那蝴蝶結被門縫里漏出的火氣烘得發皺，連帶著柔順飄逸的齊肩短發都蔫了幾分。她皮膚本就白凈，這會兒被驚得臉頰泛出薄紅，眼里滿是無措——第一天到新單位報道，她想過各種場景，獨獨沒料到會撞見這場劈頭蓋臉的訓斥。

門內，戴黑框眼鏡的男人把文件夾死死抱在懷里，鏡片后的眼睛漲得通紅，說話時喉結在瘦得凸起的脖頸上滑動得厲害，像只被捏住脖頸的鴿子：“我統計了，真統計了！上周就把數據表放您桌上了。”

“放我桌上就是做了？”辦公桌后傳來的聲音裹著江浙滬特有的軟調，此刻卻淬著冰，“你自己看看那堆數字！企業名稱錯三個，專利號少兩位數，這叫統計？叫敷衍！”

南嘉漁踮腳往門內瞥了眼。高高的電腦升降架像道屏風，只漏出一小撮修剪利落的圓寸，在日光燈下泛著青茬。她心里咯噔一下：這寸頭透著股硬朗，不會是退伍轉業的吧？她以前遇過這種“軸系”領導，溝通起來簡直是渡劫。瞬間心沉得像灌了鉛——頂頭上司是這暴脾氣，往后摸魚豈不是得練就隱身術？

辦公室里的對峙還在繼續，沒人注意到門口的她。“還有這份材料，我要把你們科室工作融到大材料里，你看看你寫的！內容太空洞，我編都編不圓！”

“啪”的一聲，辦公桌被拍得輕顫。南嘉漁看見升降架晃了晃，接著那道身影猛地站起來，背著手沖向窗邊。他身形挺拔，肩寬腰窄，白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線條分明的手腕。逆光里，他的影子在墻上被拉得老長，像柄繃緊的弓。幾秒鐘后，那道弓突然轉身，鷹隼般的目光精準地捕捉到她——那是張輪廓分明的臉，鼻梁高挺得像山棱，薄唇緊抿成一條直線，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顯然是長期熬夜的痕跡，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未消的怒氣，像淬了冰的星子。

四目相對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眼鏡男愣住，板寸頭男人挑眉，而南嘉漁只想原地隱身。

就是他了！南嘉漁在心里咬了咬牙。陸達濟，上沿區科技局成果轉化科科長，去年被評為浦寧市“百佳公務員”，局榮譽室里還擺著他“科技創新領頭人”的燙金證書，專業能力頂呱呱——這是來報道前她打聽到的。可誰也沒說，這位專業大神的隱藏屬性是暴脾氣！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里的打鼓，挺起腰板露出職業微笑：“陸科長您好，我是今天來報道的南嘉漁。”

陸達濟看著她，臉上的怒氣收斂了些，眉頭卻還蹙著，唇線抿得更緊，像幅沒畫完的素描。他朝她點點頭，鼻子里擠出個“嗯”，算是打過招呼。見她還杵在門口，他抬起右手，骨節分明的手指朝對面桌子一指：“那是你的座位。”

“好的。”南嘉漁點點頭，走到桌前坐下。她剛站在門口就注意到，他倆的桌子是面對面擺放的。陸達濟的辦公桌靠著落地窗，正對門口，而她的桌子背對著門，電腦屏幕敞亮地朝著走廊，誰路過都能看見她在摸魚還是寫報告。她心里剛罵了句“缺德”，又猛地反應過來——要是把桌子轉一百八十度，她的臉就正對著門口，陸達濟坐在身后，電腦屏幕就得被他盡收眼底。也好不到哪兒去！

她想起上個月那場突如其來的機構改革，至今心里仍翻涌著說不清的滋味。一紙紅頭文件輕飄飄落下，鮮紅的印章在紙上蓋得格外醒目——她所在的單位不僅從正處級驟降為正科級，更被“一鍋端”地并入區科技局，成了寄人籬下的二級單位。文件下達的第二天，“一個月內必須完成搬遷”的通知便接踵而至，改革的速度快得像一陣旋風，所有人都被卷得猝不及防，連緩沖的余地都沒有。如今坐在這張陌生的辦公桌前，她總覺得自己像被隨意扔進別人棋盤的棋子，連自主落子的力氣都消失殆盡。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句“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在心頭反復盤旋，未來的日子，怕是再難尋回從前的安穩與從容了。

她從包里拿出濕紙巾擦桌子，配給她的桌椅還算新，淺色木紋在這間舊辦公室里顯得格格不入。她把抽屜縫里的浮塵都擦得干干凈凈，抬頭時才發現，自己這邊是片過分整潔的空白，對面陸達濟的桌面卻像座文件堡壘，各種雜志、文件夾摞到半人高，玻璃杯沿結著圈褐色的茶垢。

一陣忙活后，南嘉漁抬頭看看對面，從她的工位看過去，竟一點兒也看不到陸達濟。她索性站起來，望著他問：“陸科長，辦公用品在哪領？”

陸達濟的眼睛從筆記本電腦上抬起，眉頭打結，像是在檢索記憶。幾秒鐘后，他起身從旁邊的柜子里拿出幾支筆、一個棕色牛皮本遞給她。他的手指很長，指甲修剪得干凈，只是指腹帶著點薄繭，大概是常年握筆敲鍵盤磨出來的。“缺別的找李香湘，通訊錄在墻上貼著。”

南嘉漁接過少得可憐的辦公用品，低聲應著：“嗯，好的。”那半截鉛筆的筆桿上，漆都磨掉了大半。她剛把東西塞進抽屜，就聽見“咔擦”一聲輕響。陸達濟夾著支煙，打火機的火苗在他指縫間跳了跳，映得他下頜線的輪廓更清晰了些。

南嘉漁的眉頭瞬間鎖死。機關單位禁煙令都執行多少年了！這人敢在辦公室明火執仗？她想起前單位的男同事們，每次抽煙都要跑到天臺或是走廊盡頭，寒冬臘月也雷打不動。

煙霧慢悠悠地騰起來，混著空調的冷氣，嗆得她嗓子發癢。南嘉漁腦袋一熱，唰地站起身走到門口，“嘩啦”一聲拉開門。動作快得像陣風，全程沒敢看陸達濟的眼睛——她長睫毛垂著，鼻尖微微皺起，連耳根都透著不服氣的紅。外面的熱空氣涌進來，跟空調冷氣撞在一起，掀起一陣風。

陸達濟夾著煙的手頓了頓，煙灰掉在深色西褲上，他也沒拍。過了幾秒，他站起來往門口走，經過南嘉漁身邊時，低聲說：“我出去抽。”他的聲音比剛才訓斥人時低了些，軟調里的冰好像化了點。

皮鞋聲消失在走廊后，南嘉漁才松了口氣，開始打量這間辦公室。陸達濟的座位背后是面大大的落地窗，窗邊堆著半人高的雜志，《信息內參》的封面被雨水泡得發皺，《前沿科技》里夾著根褪色的書簽。她抽出來翻了兩頁，滿篇的“芯片半導體”“AI大模型”看得眼皮直跳，趕緊塞回原位。

墻角的書柜更像場災難。文件盒斜斜地插著，有的脊背朝里，有的肚皮朝外，最底層還露著半截紅色開水壺。辦公桌側面的條桌更絕，上層摞著審批表，下層塞著藍白條紋的毛巾，旁邊的塑料臉盆里放著個塑料杯，牙刷和牙膏乖乖地靠著杯沿，估計是值班時用的。

“亂得有水平。”南嘉漁對著空氣嘀咕。她的辦公桌像塊突兀的補丁，在這片混亂里透著股不合時宜的乖巧。

“事多了，東西自然就多了。”

陸達濟的聲音突然從門口傳來，南嘉漁嚇得差點把手里的濕紙巾扔出去。他剛抽完煙回來，手里多了份文件，眼神已恢復了那種冷冰冰的銳利，眼底的紅血絲淡了些。

南嘉漁干笑兩聲，把濕紙巾扔進垃圾桶：“看來科里挺忙。”

陸達濟沒接話，轉身坐回椅子里。鍵盤敲擊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急，像在趕一場永遠也趕不完的工期。南嘉漁看著他埋在文件堆里的身影，忽然覺得那身筆挺的白襯衫下，藏著的或許不只是暴脾氣——還有堆成山的報表，和永遠寫不完的報告。

她翻開那本牛皮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下“南嘉漁”三個字。她的字跡娟秀，帶著點小彎鉤，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竟和對面的鍵盤聲奇異地融合在一起，在這間亂糟糟的辦公室里，撞出了點微妙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