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未歇,街巷漸漸沉入寂靜。大理寺大堂里燭火搖曳,銅燈高懸,光影落在青磚地上,變得陰暗不明,增加了幾分冷。
蘅蕪穿著素色長裙,外罩墨青比甲,發間只一支白玉細簪,腳步不疾不徐地走進來。她身后,藺紹一身玄袍拖地,袖口金線微閃,目光掃過堂中跪著的俘虜,目光陰冷的像是從地獄走出的惡魔。
那人雙手鎖在鐵鏈里,臉上幾道鞭痕還在滲血,咬著牙不吭聲,眼里卻燒著一股不肯低頭的狠勁。
“北狄的細作?”蘅蕪站定,聲音不高,字字聽得清楚,“昨夜闖兵部檔案房,偷邊關布防圖;前天又派刺客摸進丞相府——膽子不小。”
俘虜冷笑一聲,偏過頭去。
慕少白靠在柱子上,手里轉著一把折扇,懶洋洋開口:“問了三夜,骨頭硬得很,名字都不報。刑也用過了,水火都試了,差不過扒皮抽筋——可他就是不開口。”
“那就換法子?!碧A紹語氣冷淡,眼神卻鋒利,“有些話,不是打出來的,是撬出來的?!?
話音剛落,門外腳步輕響。
一名差役領著個五六歲大的孩子走進來。孩子穿件粗布短襖,臉凍得發紅,死死攥著差役的衣角,頭都不敢抬。
堂上眾人一靜。
“這是誰?”蘅蕪皺眉。
慕少白收扇一笑:“巧事。今早城南貧巷起火,這孩子是唯一活下來的。查了籍,姓陳,爹是個小吏,半年前死在檔案房那場火里——正好是你昨晚抓的人頂替的身份?!?
空氣一下子繃緊。
藺紹目光微動,轉向俘虜:“你認得他?”
那人原本低頭不語,聽見“陳”字,猛地抬頭。視線撞上孩子的臉,瞳孔一縮,嘴唇微微發顫。
“不可能……他不該……早就……”聲音抖得斷了節。
蘅蕪蹲下身,輕輕握住孩子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怯怯抬頭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我……叫小禾……爹說……別跟人說姓……”
“你爹姓陳,對不對?”她聲音放柔。
小禾點頭。
“咚——!”一聲悶響,俘虜重重磕在地上,鐵鏈嘩啦亂響,額頭撞著磚面:“我招!我都招!只求你們……放過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藺紹眼神一沉:“說。”
“我是北狄王室暗衛,三年前潛進來,借陳硯的身份混進檔案房?!彼Z速極快,像是怕遲了就會反悔,“但我不是主謀!是徐尚書和李侍郎勾結北狄,定期傳軍情!他們答應保我家人活命,要是我不從,就殺我兒子!”
“你兒子……就是小禾?”蘅蕪回頭看孩子。
小禾懵懂點頭:“娘說……爹去了很遠的地方……要我聽話……”
“放屁!”俘虜突然吼起來,眼睛充血,“我讓他改名,走得遠遠的!誰讓你留在京城!誰讓你還姓陳!”
他抬頭盯著眾人,眼里泛著淚光:“我知道你們想拿他威脅我!可他是個孩子!不是棋子!是我親生的!你們要是動他一根頭發——我做鬼也不放過你們!”
蘅蕪靜靜看著他,良久,起身對差役道:“帶孩子下去。找個干凈院子安頓,專人照看,吃穿用度一樣不能少。”
差役抱起孩子轉身。小禾臨走前回頭望了一眼,低聲喊了句:“……爹?”
那一聲,像刀子插進肉里。
俘虜渾身一震,肩膀垮了下來,眼淚終于滾落。
“徐尚書和李侍郎,每十日城東密會一次,靠一個穿青衣的女人傳信。”他聲音啞了,“信紙用紫藤花汁寫,遇熱顯字。北狄許諾,只要邊防空虛,拿下三城,就封徐為親王,讓他割據江南?!?
慕少白合上折扇,冷笑:“怪不得陛下最近對他言聽計從,連邊軍糧餉都交他管。原來早就被鉆了空子。”
藺紹眸光如冰:“可沒證據。青衣人不見蹤影,紫藤花汁查不到源頭,徐尚書又從不留字跡?!?
“那就造?!鞭渴徍鋈灰恍?,轉身朝外走,“既然他愛去松鶴樓喝茶,不如……我們也去喝一杯?”
“你瘋了?”慕少白睜眼,“那是徐黨的地盤!你一個女官闖進去,活得不耐煩了?”
“我不是去送死?!彼仡^,眸光一閃,唇角微揚,“我帶個人去演戲?!?
藺紹皺眉:“你想干什么?”
“演一出?!彼拷?,聲音壓低,氣息幾乎擦過他耳畔。
華燈初上,秦淮河上的畫舫陸續亮起紅紗燈。花樓林立,琵琶聲混著笑語飄出窗欞,脂粉香漫過濕漉漉的青石板。
蘅蕪換了一身淡青繡銀蘭的曲裾,披帛薄如煙,發髻斜插一支琉璃蝶翅步搖,燈下流轉生輝。
她走進花樓,目光掃過滿堂鶯燕,停在角落里一個穿月白衣裙的女子身上。
那人撥著琵琶,眉如遠山,眸似秋水,一曲《江南怨》唱得人心發涼。
“就她?!鞭渴弻斉f,“包她三日,千兩現付。”
龜奴愣?。骸肮媚铩嬉俊?
她一笑,銀票拍在桌上:“我只問她一句——想不想贖身?”
片刻后,女子來了。名叫素箏,原是江南望族之后,家破后賣入風塵,卻從不接客,只靠琴藝過活。
“我幫你贖身,換你辦件事。”蘅蕪看著她。
素箏抬眼,目光清澈:“什么事?”
“引一個人入局?!彼曇糨p,“徐尚書?!?
素箏指尖一顫:“他……是我家仇人。”
“所以你恨他?!鞭渴徴酒鹕?,指尖拂過琴弦,一聲清響余音不散,“你也恨這世道。你若肯幫我,我不但放你自由,還幫你查清當年滅門真相?!?
素箏沉默許久,終于低頭,聲音很輕,卻穩:“我答應?!?
三日后,松鶴樓后巷茶寮。
霧氣浮在石板上,遠處鐘鼓樓傳來三更鼓。
藺紹隱在屋檐陰影里,黑袍融進夜色。慕少白坐在對面酒樓二樓,扇子不動,眼睛盯著巷口。
“素箏進去了。”他低聲,“扮成徐府舊仆之女,說是來謝恩。徐尚書真來了,帶了兩個隨從。青衣人還沒到?!?
藺紹目光一凝:“他不動心,咱們就白搭。”
慕少白冷笑:“女人撩男人,十次九次靠臉。可徐老頭好色歸好色,狐貍成精了,防得嚴,哪那么容易上鉤?”
話沒說完,茶寮里傳出笑聲。
“姑娘琴藝了得,讓老夫想起當年江南游學光景?!毙焐袝曇魷睾?,藏著虛偽的慈祥,“你爹既在我府做過事,明日來領些賞錢,也好安身。”
素箏低頭,聲如細雨:“多謝大人。只是……奴孤苦一人,只盼能留在大人身邊,伺候筆墨,便已足矣……”
她眼角微紅,袖中悄悄將一張紙條塞進茶杯底——那杯,正是徐尚書剛喝過的。
藺紹瞳孔一縮:“成了?!?
可就在這時,徐尚書忽然站起,聲音冷下來:“姑娘,你眼神太靜,不像風塵人。你若真是報恩,為何偏偏今夜來?”
素箏心頭一緊,強撐鎮定:“大人……小女子……只是……”
“來人。”徐尚書抬手,“把這女子送官牙發賣。冒犯官家,依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