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是被海水的咸腥味喚醒的。他睜開眼，睫毛上凝結著細小的鹽粒。后腦勺傳來鈍痛，像是有人用生銹的扳手敲打過。視線模糊了幾秒才逐漸聚焦——他躺在翡翠灣東岸的礁石灘上，不遠處，海浪正將暗紅色的銹蝕物沖上岸，那些物質一接觸空氣就迅速氧化成黑褐色，像干涸的血跡。

“博士...？“他的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口腔里殘留著金屬和血腥混合的味道，舌根發麻。

沒有回應。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響，帶著某種不自然的、如同齒輪卡頓的節奏。程墨掙扎著坐起來，發現自己的研究服已經破爛不堪，右臂皮膚下隱約可見暗銀色紋路——那是錨定啟動器污染的殘留。更糟的是，眉心印記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空洞的麻木，仿佛有人用勺子挖走了他的一部分腦組織。

記憶如潮水般涌回：第七區的爆炸，機械小女孩那聲“哥哥“，海底構造體解體時席卷而來的能量波...

“七號！“程墨猛地站起來，眩暈感讓他踉蹌了一下。環顧四周，礁石灘上散落著別墅的殘骸：扭曲的金屬框架、半融化的實驗設備、甚至還有幾頁程遠山的研究筆記，紙頁上的字跡被海水泡得模糊不清。但沒有祁諾博士的蹤跡，也沒有那個從冰棺里蘇醒的機械女孩。

一陣微弱的啜泣聲隨風飄來。程墨循聲望去，在二十米外的一塊扁平礁石上，蜷縮著一個嬌小的身影。那是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不合身的白色實驗袍，銀灰色的機械左臂抱著膝蓋，右半邊人類的臉埋在臂彎里，肩膀微微顫抖。

程墨的呼吸停滯了一瞬。即使只有半邊臉露在外面，那輪廓也熟悉得令人心痛——與小祁諾一模一樣，只是更蒼白、更脆弱，像是長期不見陽光的植物。她的后頸裸露在空氣中，那里沒有淡玫瑰胎記，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精巧的金屬接口，周圍皮膚上延伸出細密的藍色血管紋路。

“七號？“程墨輕聲呼喚，小心翼翼地靠近。

女孩猛地抬頭，機械左眼的焦距快速調整，發出細微的“咔嗒“聲。她的右眼是人類的眼睛，虹膜呈現出不自然的淡金色，瞳孔在陽光下收縮成針尖大小。看到程墨的瞬間，她像受驚的小獸般向后縮去，差點掉進身后的潮池里。

“別怕。“程墨停下腳步，緩慢地蹲下身與她平視，“我是程墨，記得嗎？在第七區...“

“記...記得。“女孩的聲音帶著機械合成的顫音，像是很久沒說過話，“你...翻轉了沙漏。“她摸了摸后頸的接口，“疼痛...停止了。“

程墨注意到她說話時右眼會不自覺地眨動，而機械左眼始終保持睜開，這讓她看起來像是有兩套獨立的神經系統在運作。更奇怪的是，她的機械手臂表面刻著極細小的紋路——放大看竟是無數微縮的審判者符號，每個符號中心都嵌著一粒暗紅晶體。

“祁諾博士在哪？“程墨環顧四周，“就是...和我一起的那個大人。“

七號歪了歪頭，這個本該天真的動作在她機械與血肉融合的身體上顯得異常詭異：“她...被帶走了。“

“被誰？“

“大浪。“七號的機械手指向海面，“紅色的浪...里面有很多聲音...說要去...找'門'。“

程墨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翡翠灣的海水呈現出病態的暗綠色，靠近岸邊的區域漂浮著大量金屬殘骸，有些還在冒著細小的氣泡。但最引人注目的是約三百米外的一處海面——那里的水紋形成不自然的漩渦，中心隱約可見一個直徑約兩米的圓形陰影，像是通往海底的通道。

“門...“程墨突然想起昏迷前眉心印記的最后提示：【時痕之神意識體逃逸】【新坐標已鎖定：純凈世界線-翡翠灣海岸線】。那個漩渦，很可能是通往時痕之神藏身處的入口！

七號突然抓住程墨的手腕。她的機械手指冰冷得不似活物，力道卻大得驚人：“不要去...那里有'她'...完整的'她'...“

“她是誰？“程墨輕輕掰開她的手指，發現她掌心有一個微型投影裝置，正顯示著模糊的畫面：海底構造體的殘骸中心，一個由暗紅銹蝕物構成的人形正緩慢成形，輪廓逐漸清晰——那是個成年女性的身形，穿著殘破的實驗袍，左臂完全機械化，右半邊臉...

程墨的血液瞬間凍結。右半邊臉是祁諾博士的容貌！

“第六克隆體...不，不止...“他喃喃自語，“是所有克隆體的集合意識...時痕之神的本體！“

七號突然劇烈顫抖起來，機械左眼瘋狂閃爍。她捂住后頸的接口，發出痛苦的電子音：“她...在叫我...要我回去...完成第七個...“

程墨一把抱住她，感覺到小女孩的身體正在兩種力量間撕扯——后頸接口傳來的召喚，與冰棺基座鋼印玫瑰植入的反制程序。她的機械左臂不受控制地揮動，在程墨背上劃出幾道血痕。

“聽著，七號。“程墨按住她后頸的接口，聲音壓過海浪的喧囂，“你不是工具，也不是容器。你有名字嗎？真正的名字？“

七號的掙扎突然停止。她抬起臉，右眼泛起水光：“程叔叔...有時候叫我'小七'...“這是她第一次流暢地說出一個完整句子，沒有機械音的干擾。

“好，小七。“程墨輕輕擦去她右眼的淚水，“你想救祁諾博士嗎？就是被你叫做'媽媽'的那個人。“

小七的機械眼瞳孔收縮成一條細線：“你怎么知道...我那么叫她？“

“因為你和她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程墨指向自己的眉心印記，“而且這個能讓我看到一些...記憶碎片。“

小七沉默了片刻。潮水上漲，已經漫到他們所在的礁石邊緣。她突然抬起機械手，指尖彈出一根細如發絲的探針，精準刺入程墨的眉心印記！

劇痛如電流般貫穿頭顱！程墨的視野瞬間被無數碎片占據：年幼的小七在第七區的隔離艙里，透過玻璃看著偶爾來檢查的程遠山；祁諾博士（那時還很年輕）偷偷給她帶彩色蠟筆；某個深夜，第六克隆體的意識通過管道入侵，在她后頸植入倒轉沙漏；爆炸前的最后一刻，真正的祁諾博士掙脫束縛，將某個小型裝置塞進她的機械手臂...

“看...媽媽留給我的。“小七收回探針。她機械前臂的外殼滑開，露出內部精密的構造——在一堆齒輪與電路之間，靜靜躺著一枚微型數據芯片，表面刻著鋼印玫瑰圖案。

程墨認出了那個設計——與祁諾博士腕表上的量子存儲器一模一樣！他小心翼翼取出芯片，指腹擦過表面的瞬間，一段全息投影自動展開：

祁諾博士的影像懸浮在空氣中，背景是正在崩塌的第七區。她的嘴角有血跡，但眼神異常清醒：“如果有人在看這段記錄，時痕之神的本體藏在翡翠灣海底的'門'后。第七區爆炸只是摧毀了她的物理載體，意識體已經逃逸。小七體內有反向編碼，能暫時干擾她的控制，但...“畫面突然扭曲，聲音斷斷續續，“...需要錨定啟動器作為載體...程墨的印記...小諾的胎記...三者在'門'前共振...才能...“

記錄戛然而止。程墨和小七面面相覷。

“媽媽說要'三者共振'。“小七的機械眼轉動著，“你是錨定啟動器...我是反向編碼...還缺小諾的胎記能量。“

程墨看向海面上那個不自然的漩渦。距離已經縮短到不足兩百米，而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岸邊移動。更可怕的是，漩渦中心開始浮現暗紅銹蝕物構成的觸須，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掠食者。

“小諾在別墅...如果她還活著...“程墨的聲音哽住了。別墅已經解體，一個五歲的孩子怎么可能在那種災難中幸存？

小七突然站起來，實驗袍下擺被海浪打濕。她指向岸邊一堆扭曲的金屬殘骸：“那里...有生命體征。“

程墨沖過去，徒手翻開沉重的碎片。在層層銹蝕的金屬板下，他發現了一個奇跡——地下實驗室的隔離艙居然完好無損！透過霧化的玻璃，能看到小祁諾蜷縮在里面，雙眼緊閉但胸口還在起伏。隔離艙外接的屏幕上顯示著生命體征：虛弱但穩定。最令人驚訝的是，她后頸的淡玫瑰胎記正透過玻璃散發出柔和的粉金光暈，將整個艙室內部照亮。

“胎記能量自動形成了保護罩...“程墨撫摸著隔離艙表面，觸感冰涼但無銹蝕痕跡，“祁諾博士一定在最后時刻把她轉移到了這里。“

小七默默站在一旁，機械左眼掃描著隔離艙結構：“外部鎖死了...需要密碼或生物密鑰。“

程墨嘗試了幾組可能的密碼，全部錯誤。隔離艙的應急燈由綠轉紅，發出刺耳的警報聲。更糟的是，海面上的漩渦似乎被聲音吸引，移動速度突然加快！

“來不及了。“程墨環顧四周，撿起一塊鋒利的金屬碎片，“小七，轉過身去。“

小七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轉身。程墨用金屬碎片劃開自己的右臂——皮膚下的暗銀色紋路暴露在空氣中，散發出微弱的冷光。他將流血的手臂按在隔離艙的生物識別區。

“程遠山的兒子...應該也算生物密鑰吧...“

識別區閃爍了幾下，突然由紅轉綠。艙門發出氣壓釋放的嘶嘶聲，緩緩開啟。小祁諾的身體微微抽搐，但沒有醒來。她的胎記光芒隨著呼吸明暗變化，像是在對抗某種無形的壓力。

程墨小心翼翼地將她抱出來。五歲孩子的身體輕得不可思議，仿佛只剩下一層皮膚包裹著骨頭。她的額頭滾燙，嘴唇干裂，但胎記周圍的皮膚溫度正常，甚至有些冰涼。

“她脫水了...需要醫療艙...“程墨抬頭看向海面，心沉到谷底——漩渦已經逼近到不足五十米，直徑擴大到五米左右。透過渾濁的海水，能看到深處有個模糊的人形陰影正在上浮！

小七突然拽了拽程墨的袖子：“三個...齊了。“她依次指向程墨的眉心印記、小祁諾的胎記，最后是自己后頸的接口，“媽媽說...要共振。“

程墨瞬間明白了祁諾博士的計劃。時痕之神的本體需要三個要素才能被徹底摧毀：錨定啟動器（他的印記）、純凈信標（小諾的胎記）和反向編碼（小七體內的程序）。但如何讓三者“共振“？

漩渦中心突然爆發出暗紅光芒！一道銹蝕物構成的水柱沖天而起，在頂端展開成傘狀結構。水柱中，一個身影逐漸清晰——那是祁諾博士的外形，但左半身完全機械化，右半邊臉覆蓋著暗紅銹跡，雙眼是純粹的暗紅色，沒有瞳孔。她的身體由流動的銹蝕物和水構成，每一步都帶著海浪的轟鳴。

“終于...集齊了...“時痕之神的聲音如同千百個機械合成音的疊加，“我的錨點...我的信標...和我的...叛徒。“

小七躲到程墨身后，機械左眼瘋狂閃爍。小祁諾在昏迷中呻吟了一聲，胎記光芒變得不穩定。

程墨將小祁諾輕輕放在一塊平坦的礁石上，轉身直面時痕之神。奇怪的是，此刻他內心異常平靜，仿佛所有的恐懼都被抽離。眉心印記開始隱隱發熱，右臂的傷口流出的血液中混雜著暗銀色微粒。

“你殺不死我，程墨。“時痕之神緩緩逼近，所過之處礁石迅速銹蝕崩解，“我存在于所有世界線的傷疤中。摧毀這個載體，還會有千千萬萬個。“

“也許吧。“程墨擦去流到眼角的血，“但在這個世界線，你永遠別想得到她們。“

他突然抬手，沾血的手指在自己的眉心印記、小七的后頸接口和小祁諾的胎記上各點了一下！三者接觸的瞬間，一道金紅色的能量弧光迸發，在空中形成完美的等邊三角形！

時痕之神發出不似人類的尖嘯，暗紅身軀劇烈扭曲：“不可能！這種共振需要自愿的量子糾纏——“

“而你忘了，“程墨的聲音在能量風暴中異常清晰，“小七早就把祁諾博士當作母親。血緣從來不是羈絆的唯一形式。“

三角形能量場急速擴張，將時痕之神籠罩其中。她的身體如同遇到強酸的金屬，開始溶解、汽化。但最驚人的變化發生在小祁諾身上——昏迷中的小女孩突然懸浮起來，胎記釋放出的粉金光暈形成無數細絲，與程墨的印記和小七的接口相連。三種能量交匯處，一個微型的鋼印玫瑰逐漸成形，花瓣由金紅與暗紅雙色構成。

“不！！！“時痕之神的慘叫震碎了附近礁石，“這是...平衡法則...陸海的...！“

她的話沒能說完。鋼印玫瑰完全綻放的瞬間，一股無形的力量從海底“門“的位置反向爆發，如同宇宙深呼吸般將時痕之神的意識體、暗紅銹蝕物和所有異常能量全部抽回漩渦中心！海面劇烈翻騰，漩渦急速收縮，最終消失在深水中，只留下幾縷迅速消散的暗紅霧氣。

翡翠灣突然恢復了正常。陽光穿透云層，海浪恢復自然的節奏，空氣中刺鼻的金屬腥氣被清新的海風取代。程墨癱坐在礁石上，精疲力盡。眉心印記不再灼熱，而是帶著溫和的余溫。小七跪在小祁諾身旁，機械手指小心翼翼地觸碰小女孩的胎記——那里現在多了一圈極細的銀色紋路，像是某種保護性編碼。

“結束了嗎？“小七的聲音恢復了孩童應有的音調，只有輕微的電子音殘留。

程墨望向平靜的海面，突然注意到不遠處漂著一個熟悉的物體——祁諾博士的智能腕表。他涉水撈起它，屏幕居然還能工作，顯示著一條未讀信息：

【給撿到這塊表的人：如果計劃成功，時痕之神的本體已被暫時封印在維度夾縫。但她的意識碎片仍可能潛伏在傷疤世界線。小七體內的反向編碼需要定期維護，否則有被重新控制的風險。我現在要去一個地方...程遠山臨終前提到的“時間之外“。不要找我，照顧好孩子們。——RN】

程墨抬頭看向無垠的海平面，某種直覺告訴他，祁諾博士所說的“時間之外“，很可能與陸海有關。但現在，他有更緊迫的責任。

小祁諾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她的目光先落在程墨臉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看到小七，突然綻放出驚喜的笑容：

“光...阿姨...變小了？“

小七的機械眼眨了眨，居然流下一滴透明的冷卻液。程墨將兩個女孩摟在懷里，感受著她們截然不同但同樣珍貴的溫度。在他視線不及的海平線盡頭，一枚銹跡斑斑的懷表正隨波逐流，表蓋內側刻著一行小字：

【當三個傷疤相遇時，尋找第四種可能性。——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