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站在墳上的母親
- 千萬別在午夜讀這本書
- 衡蕪雪
- 3959字
- 2025-07-27 12:20:20
晚自習下課鈴像根生銹的鐵釘,哐當一聲砸在寂靜的校園里。我抱著剛發的數學試卷往校門口走,路燈把影子拉得老長,又在下一盞燈的光暈里猛地縮短,像被什么東西一口口啃噬著。
“喂。”
身后突然傳來聲音,我回頭看見李偉背著書包站在香樟樹底下,校服外套拉鏈沒拉,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秋衣。他是我們班最沉默的男生,家在十幾里外的李家莊,每天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來回,此刻車就斜斜靠在樹干上,車把上掛著的塑料袋被風吹得簌簌響,里面裝著兩個冷掉的饅頭。
“有事?”我停下腳步。秋末的風卷著碎葉往領子里鉆,晚自習教室里的暖意在走出校門的瞬間就被刮散了。
李偉往我這邊挪了兩步,路燈的光剛好照在他半邊臉上,另一只眼睛陷在樹影里,黑沉沉的。“你信……那啥不?”他聲音壓得很低,像怕被風聽見。
我愣了愣,想起他前幾天請假,說是家里有事。“什么?”
“靈異事兒。”他喉結動了動,往校門口瞥了眼,保安室的燈亮著,昏黃的光圈里隱約能看見老張頭打盹的影子,“就我們村,前兩年的事。”
我抱著試卷的手緊了緊,紙頁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你說吧,我聽著。”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喉嚨里清出來,然后蹲下身,用手摳著地上的磚縫。風從遠處的田埂上滾過來,帶著秸稈和濕土的氣味,還有點說不清的腥氣,像是剛翻過的墳土。
“那時候我上初二,跟那倆小子同級不同班。”他忽然換了語氣,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他們家在村西頭,挨著老墳地。兩間土坯房,墻皮掉得像塊爛瘡,門口那棵老槐樹歪歪扭扭的,枝椏伸得老長,夜里看著跟人手似的。”
我順著他的話想象那畫面,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姓王,倆兒子,大的叫王小強,小的叫王小壯,村里人都叫他倆‘討債鬼’。”李偉的聲音飄在風里,忽遠忽近,“他們爸在廣州工地上搬磚,一年回不了兩趟家,家里就娘仨。那倆小子野得很,放了學就往村外跑,摸魚掏鳥窩,有時候跟著大人去墳地附近砍柴,還敢往墳頭上撒尿。”
“他們媽呢?”我問。
“姓劉,我們都叫她劉嬸。”李偉抬頭看了眼天,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漏出點慘白的光,“是個老實人,話不多,整天悶頭干活,手上裂的口子能塞進米粒。那倆小子淘得沒邊,她也不打,就坐在門檻上哭,眼淚掉在地上,砸出一個個小土坑。”
風突然大了些,吹得香樟樹葉嘩嘩響,像是有人在暗處拍手。李偉把外套拉鏈拉到頂,繼續往下說。
“出事那天是寒露,天特別短,剛過六點,日頭就沉到西邊的墳地后面了。老人們說,寒露這天陰氣重,墳地里的‘東西’會出來曬月光,讓小孩早點回家。可那倆小子哪懂這個,在村東頭的河溝里摸了一下午泥鰍,直到天擦黑才提著半桶泥水往家走。”
王小強走在前面,手里甩著個空化肥袋,嘩啦啦地響。王小壯跟在后面,時不時踢一腳路邊的石子,石子滾進暗處,驚起幾聲蟲鳴,又很快沉寂下去。
路是土路,被車轍壓出兩道深溝,里面積著前幾天下的雨,黑黢黢的,像兩條毒蛇趴在地上。兩邊的玉米稈早就收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茬子,在暮色里豎著,像一排排沒頭的人。風穿過稈子中間的縫隙,發出嗚嗚的聲音,像是誰在哭。
“哥,我怕。”王小壯突然停下腳步,拽了拽王小強的衣角。他才十歲,個子剛過玉米茬子,抬頭看天的時候,能看見自己呼出的白氣,在眼前晃了晃就散了。
“怕個屁。”王小強把化肥袋往肩上一甩,“有哥在,啥玩意兒敢出來?”話雖這么說,他腳步卻快了些,眼睛不自覺地往路兩旁瞟。
離村還有半里地的時候,他們看見那片墳地了。
墳地在高坡上,幾十座土墳堆得老高,墳頭的野草被風吹得東倒西歪,幾棵老柏樹歪在墳堆中間,樹干上掛著些破爛的紙錢,被風卷得像只只黑蝴蝶。村里的老人說,那片墳地早年間是亂葬崗,餓死的、病死的都往那兒埋,陰氣重得很。
王小強突然停住了。他看見墳地中間那座新墳上,站著個黑影。
那墳是前幾天埋的,村西頭的張老太,走的時候八十多,埋的時候兒孫們哭得驚天動地。墳頭還堆著新鮮的黃土,插著根沒燒完的引魂幡,布條在風里抽打著墳堆,發出啪嗒啪嗒的響。
黑影就站在墳頂,一動不動,穿著件藍布褂子,頭發披在肩上,被風吹得亂晃。
“那不是……”王小壯的聲音抖得像根琴弦。
王小強沒說話,他看清了那件藍布褂子——是他媽的。早上出門時,他媽就穿著這件褂子,袖口磨破了邊,還打了個補丁。
“媽?”王小強試探著喊了一聲,聲音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墳頂上的人沒動,依舊背對著他們,頭微微仰著,像是在看天上的云。
“媽!”王小壯也喊了一聲,帶著哭腔。
還是沒動靜。
風突然停了,周圍靜得可怕,連蟲鳴都沒了。只有引魂幡的布條還在啪嗒響,一下,又一下,像是在倒計時。王小強咽了口唾沫,攥了攥手里的化肥袋,塑料摩擦的聲音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走,過去看看。”他拉著王小壯的手,腳像灌了鉛,每走一步,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咚,咚,砸在凍硬的土地上。
離墳地越近,越覺得冷。明明是秋天,卻像掉進了冰窖,寒氣從腳底板往上鉆,順著骨頭縫往肉里滲。墳地里的野草比人高,枯黃的葉子擦著褲腿,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在草里跟著他們走。
他們繞到墳前,終于看清了劉嬸的臉。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地盯著前面,瞳孔里映著遠處的暮色,灰蒙蒙的,沒有一點光。臉上沒有表情,嘴唇抿得緊緊的,嘴角像是被什么東西扯著,微微向上翹,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她就那么站在墳頂的新土上,腳下的黃土被踩出兩個淺坑,像是扎了根。
“媽,你咋在這兒?”王小強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他伸手想去拉劉嬸的胳膊,卻被王小壯一把拽住。
“哥,你看……”王小壯指著劉嬸的腳。
劉嬸沒穿鞋,光腳站在冰冷的黃土上,腳踝處沾著些濕泥,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可墳地里哪來的水?
“媽!”王小強又喊了一聲,伸手去碰她的胳膊。觸手一片冰涼,像是摸在一塊凍了很久的石頭上,沒有一點溫度。
劉嬸還是沒動,眼睛依舊盯著前方,連眨眼的動作都沒有。
王小壯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哥,她不是咱媽……她不是……”
“別胡說!”王小強吼了一句,可聲音里的恐懼藏不住。他咬了咬牙,對王小壯說:“搭把手,把媽弄回去。”
他們一個抬胳膊,一個抬腿,想把劉嬸從墳上弄下來。可她的身子硬得很,像是在冰里凍過,胳膊直挺挺的,怎么都彎不動。兩個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從墳上挪下來,往家的方向拖。
劉嬸的腳在地上拖著,蹭過石子和野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卻始終沒有一點反應。月光從云里鉆出來,照在她臉上,皮膚白得像紙,嘴唇卻紅得發紫,像是剛喝了血。
走在回家的路上,王小強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他們,他回頭看了好幾次,墳地在遠處黑沉沉的,像個張開的大嘴,引魂幡的布條還在風里飄著,只是那啪嗒聲,聽著像是在笑。
他們把劉嬸抬回屋里,放在炕上,蓋上被子。屋里沒點燈,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月光,照在劉嬸臉上,她的眼睛還是睜著的,直勾勾地盯著房梁。
王小強壯著膽子,伸手想去幫她把眼睛合上,可手指剛碰到她的眼皮,就被她猛地一下抓住了。
那力氣大得嚇人,指甲深深掐進他的肉里,疼得他差點叫出聲。他看見劉嬸的眼睛動了一下,瞳孔里似乎有什么東西閃了閃,又很快恢復了死寂。
“媽?”他顫聲問。
劉嬸的手突然松了,像斷了線的木偶,重重落在炕上。她依舊睜著眼睛,望著房梁,一動不動。
王小強和王小壯縮在炕角,抱著彼此,一夜沒敢合眼。窗外的風刮了整整一夜,拍打著窗紙,發出啪啪的聲響,像是有人一直在外面敲門。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王小強就被一陣咳嗽聲吵醒。他抬頭一看,劉嬸正坐在炕沿上咳嗽,手里拿著件針線活,像是啥都沒發生過。
“媽,你醒了?”王小強揉了揉眼睛,嗓子干得發疼。
劉嬸轉過頭,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帶著點疑惑:“咋了?你咋在這兒睡?”
“你忘了?昨天我們把你從墳地里抬回來的。”王小壯搶著說,他眼睛紅紅的,顯然也沒睡好。
劉嬸的眉頭皺了起來,手里的針線停在半空:“啥墳地?我昨天一直在屋里納鞋底,納著納著就睡著了,哪都沒去啊。”
“不可能!”王小強急了,“我們親眼看見你站在張老太的墳上,喊你你也不應,我們把你抬回來的,你還抓了我的手!”他把手上的紅印子伸給劉嬸看。
劉嬸的臉色白了白,她放下針線,摸了摸自己的腳,又看了看自己的胳膊,眼神里滿是茫然:“我真的沒去……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走路,走在一片黑糊糊的地方,前面有個人在等我,我想追上他,可怎么都走不動……”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個字幾乎聽不清。王小強看著她腳踝處的泥印子,又想起她昨晚直勾勾的眼神,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來。
他看向窗外,村西頭的墳地在晨光里若隱若現,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好像有個黑影閃了一下。
李偉說到這兒,突然停住了。他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自行車鈴鐺被風一吹,叮鈴響了一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突兀。
“后來呢?”我追問。
“后來劉嬸就病了,總說頭暈,有時候站著站著就不動了,眼睛直勾勾的。”李偉跨上自行車,腳蹬子轉了半圈才卡住,“那倆小子也不敢野了,天一黑就回家,守著他媽。再后來,他們爸從廣州回來了,帶劉嬸去醫院查,啥也沒查出來。”
“那……到底是咋回事?”
李偉踩了兩下自行車,車鏈條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誰知道呢。”他頭也不回地往路口騎,背影在月光里越來越小,“不過村里老人說,寒露那天,張老太的‘頭七’還沒過,劉嬸怕是被‘勾’了魂。”
他的聲音順著風飄過來,帶著點模糊的顫音。我站在原地,看著他的自行車拐進路口,消失在黑暗里。風又起了,吹得試卷嘩嘩響,像是有人在背后翻我的紙頁。
我突然想起李偉剛才說的話——劉嬸站在墳上時,眼睛一直看著前方。
她在看什么?
我猛地回頭,看向校門口的方向,路燈的光暈里,老張頭還在打盹,保安室的門半開著,里面黑漆漆的,像是一張咧開的嘴。遠處的田埂上,玉米茬子在風里搖晃,影影綽綽的,像是有無數個人站在那里,直勾勾地,望著這邊。
手里的試卷突然變得很重,我抱緊了紙頁,快步往家走。身后的風還在吹,帶著那股說不清的腥氣,像是有人跟著我,一步,一步,踩在我的影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