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的濱海市,被一場不合時宜的秋雨澆得透濕,寒意像冰冷的蛇,順著褲管往上爬。警笛撕裂了城南“翠堤春曉”高檔小區的死寂,紅藍警燈在濕漉漉的柏油路面和冰冷的建筑外墻上瘋狂跳動,涂抹出令人心悸的色彩。警戒線外,早起或晚歸的住戶裹著睡衣,臉上交織著困倦與驚惶,低低的議論聲如同渾濁的水流,在雨幕里蔓延。
林旭推開那扇沉重的、價值不菲的實木門,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猛地撞了出來——新鮮血液濃重的鐵銹腥甜、高檔香水被強行破壞后散發的濃膩甜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卻更讓人心底發毛的……清潔劑味道。他腳步頓了一下,濃眉緊鎖,像兩把沉重的鎖。現場勘查燈慘白的光束切割開室內的奢華與黑暗,將一切暴露無遺。昂貴的手工地毯上,暗紅色的液體已經洇開一大片不規則的地圖,邊緣呈現出一種粘稠、半凝固的質感。死者,一個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以一種怪異的、幾乎可以稱得上“優雅”的姿態被安置在客廳中央那張意大利定制的真皮沙發上。他頭顱后仰,喉管被精準地割開,傷口深而平滑,血已經流干,在昂貴的米白色沙發上凝固成大片暗褐色的硬塊。他的眼睛空洞地大睜著,倒映著天花板上刺眼的燈光,臉上凝固的卻不是純粹的恐懼,反而摻雜著一種扭曲的、近乎驚愕的表情。
最刺目的,是他胸前敞開的白襯衫上,被兇手用死者的血,畫上了一個巨大、扭曲、卻又異常清晰的符號——一個倒置的五芒星,邊緣的血跡尚未完全干涸,在強光下反射著濕漉漉的暗光。
“林隊。”一個年輕警員的聲音有些發緊,遞過來一雙鞋套和手套。是陳浩。他穿著合身的警用執勤服,肩背挺得筆直,胸口位置被里面那件深色T恤勾勒出一點微微凸起的輪廓,像是貼了什么。雨水順著他利落的短發鬢角滑下,滴在肩章上。他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銳利,帶著一種初生牛犢的專注,迅速掃視著現場,“痕檢那邊初步看了,門窗完好,沒有明顯暴力闖入痕跡。死者身份初步確認,周正明,本市‘鼎峰資本’的老板。”
林旭沒說話,只是點點頭,接過鞋套手套麻利地套上。他的目光越過陳浩的肩膀,落在死者胸前那個血色的倒五芒星上,一股寒氣順著脊椎悄然爬升。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符號。三個月前,城東那起富商情婦被殺案,死者額頭被刻下了同樣的標記。手法同樣利落,現場同樣彌漫著那種被刻意噴灑、試圖掩蓋卻又弄巧成拙的濃烈香水味。連環殺手。這個念頭像冰冷的鉛塊,沉甸甸地墜入心底。
他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跡和幾個被標記出來的潛在足跡位置(由三維激光掃描儀的綠色定位點標出),走向尸體。現場勘查人員正操縱著多波段光源,細細掃描著沙發扶手、地毯纖維,尋找著任何細微的痕跡——皮屑、毛發、纖維轉移。另一個人正用靜電吸附儀,小心翼翼地提取著地毯上肉眼幾乎看不見的細微粉塵。角落里,技術員正操作著一臺便攜式拉曼光譜儀,對死者指甲縫隙進行非接觸式掃描,試圖初步判斷是否有外來物質殘留。
“蘇法醫到了嗎?”林旭沉聲問,聲音在過分安靜的現場顯得有些突兀。
“剛到,在門外做初步防護。”陳浩回答,側身讓開通道。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全套白色防護服、戴著口罩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防護服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沉靜如水的眼睛。即使隔著口罩,也能感覺到她周身散發的冷靜氣場。蘇瑤,市局法醫中心的副主任法醫師。她提著沉重的現場勘察箱,步伐穩定地走了進來,目光第一時間鎖定了沙發上的死者,沒有任何多余的停頓或情緒波動,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處理的特殊物品。
“林隊。”她的聲音透過口罩傳來,帶著一種獨特的清冷質感,像冰涼的玉石相擊。
“蘇法醫,辛苦。”林旭簡短回應,讓開位置。
蘇瑤點點頭,走到死者面前。她先是整體觀察了幾秒,然后才俯下身。她的動作精確而高效,沒有一絲多余。她小心地托起死者的一只手,用強光手電仔細照射著指甲縫,然后用一把小巧的不銹鋼鑷子,極其輕柔地從死者右手的無名指指甲縫里,夾出了一點極其微小的、幾乎肉眼難以察覺的深色碎屑。那碎屑微小到像一粒塵埃。她將其放入一個微型物證袋,密封,貼上標簽。接著,她又檢查了死者的口腔、鼻腔、傷口邊緣,動作流暢而專注。
“傷口單刃銳器,極鋒利,手法非常熟練,一擊致命。死亡時間初步判斷在昨晚十一點到凌晨一點之間。”蘇瑤的聲音平穩地匯報著初步發現,“尸體被移動過,從出血量和噴濺形態看,致命傷發生時,死者并非處于目前這個坐姿。兇手有足夠的時間進行‘布置’。”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那個巨大的血符號,“另外,死者后頸部皮下有輕微出血點,形狀特殊,像是某種……工具的尖端按壓造成。具體需要解剖確認。”
“布置……”林旭咀嚼著這個詞,目光再次落在那刺目的倒五芒星上。兇手在享受這個過程,享受這種將死亡現場當成畫布的感覺。這比單純的殺戮更令人心底發寒。
蘇瑤站起身,示意助手準備將尸體裝入運尸袋。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林旭身旁的陳浩。陳浩正微微蹙著眉,專注地盯著死者胸口的血符號,嘴唇緊抿,右手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撫了一下自己左胸心臟偏上的位置,隔著警服和里面的T恤,那個位置似乎有個小小的凸起。蘇瑤的視線在那瞬間停留了不到半秒,隨即移開,沒有任何波瀾。她轉向技術員:“指甲縫提取物,連同現場所有可能的生物檢材,立刻送回實驗室,做DNA快速篩查和微量物質分析。重點篩查那點碎屑。”
“明白,蘇法醫。”技術員小心地接過物證袋。
林旭環顧這個奢華卻充滿死亡氣息的空間。高檔音響還亮著幽藍的指示燈,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迷蒙的雨夜燈火。兇手像幽靈一樣潛入,從容地割斷了一個人的生命,然后像個病態的藝術家一樣,在這里留下他的“杰作”,最后又消失在冰冷的雨夜里。那種被無形對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感覺,像毒藤一樣纏繞上來。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倒影里,他看到陳浩正蹲在沙發旁,用尺子測量著地毯上某個可疑的印記,側臉線條緊繃,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那個胸口的凸起,在動作間似乎更明顯了些。
警官證?林旭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很多年輕警員喜歡把警官證放在胸口口袋,時刻警醒自己。陳浩有這個習慣,他隱約記得。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冰冷的雨水敲打著玻璃,也敲打在林旭的心上。血色序幕已經拉開,而那個藏在雨幕深處的幽靈,正用倒置的五芒星,發出無聲的、帶著嘲諷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