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蘇州河的水,靜默流淌,轉眼又是人間四月天。
新加坡,“蘇韻坊傳承中心”的臨街櫥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融合了馬來蠟染幾何紋樣的蘇繡桌旗,點綴著胡姬花元素的真絲圍巾,還有那幅曾在國家美術館引發轟動的《絲痕·碎片》的精美復刻版……每一件作品都訴說著文化交融的故事。店內,幾位不同族裔的學員正安靜地低頭刺繡,針線在素絹上游走,神情專注。林晚抱著剛滿周歲的兒子陳念蘇,輕輕踱步其間。小家伙烏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張望著,小手無意識地抓撓著母親胸前一枚小巧的銀質胸針——那是一只融合了蘇式花窗與魚尾獅輪廓的別致飾品。
“念蘇乖,看阿姨們繡得多好。”林晚的聲音溫柔,帶著為人母后特有的沉靜光輝。她低頭親了親兒子細軟的額發,目光掠過學員手中翻飛的絲線,最終落在門口剛走進來的身影上。
陳志豪提著一個保溫食盒,風塵仆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他快步走到林晚身邊,自然地接過孩子:“來,爸爸抱,讓媽媽歇會兒。”他熟練地顛了顛兒子,目光看向林晚時,充滿了感激與珍重。“媽燉了湯,讓我送過來,說你最近太累。”他輕聲說,將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幾上。
林晚看著眼前這對父子,心頭涌起復雜的暖流。陳志豪的案子塵埃落定,三年有期徒刑,緩刑四年執行。這份相對寬宥的判決,是律師盡力斡旋、他本人真誠悔過并積極配合調查的結果,更是給了這個瀕臨破碎的家一個彌足珍貴的機會。緩刑期間,他無法離開新加坡,便成了“蘇韻坊”最堅實的后盾,包攬了所有采購、物流、設備維護等繁雜事務,讓林晚能專注于創作和教學。曾經籠罩在這個家上空的陰霾并未完全消散,但夫妻二人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份失而復得的平靜,用行動彌補著裂痕。陳母也徹底成了兒媳最堅定的支持者,不僅幫忙帶孩子,還成了傳承中心最熱心的“義務宣傳員”。
“中心下個月和新加坡國立大學附屬中學的合作項目啟動,”林晚看著丈夫,眼中閃著事業的光彩,“他們想引入蘇繡作為選修課,由我們提供師資和教材。”
“好事!”陳志豪眼睛一亮,“場地和物料我去協調。念蘇有媽看著,你放心。”他頓了頓,看著林晚略顯疲憊卻神采奕奕的臉,“晚晚,辛苦你了。這個家…還有‘蘇韻坊’,多虧有你撐著。”
林晚搖搖頭,握住他的手,千言萬語化作一個無聲卻堅定的眼神。風雨同舟,患難與共,這份情誼在磨難后反而淬煉得更加純粹。
蘇州,平江路。“星洲橋·蘇新文化公益交流中心”的小院綠意更濃,流水潺潺,竹影婆娑。葡萄架下,一場小型的中新學生線上交流活動剛剛結束,孩子們清脆的笑聲似乎還在空氣中回蕩。
沈薇送走最后幾位學生,回到天井。蘇啟明正坐在竹制茶桌旁,翻看著一份“星洲橋”與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新簽署的合作備忘錄草案。夕陽的金輝透過葉隙,落在他沉穩的側臉上。
“都安排好了?”他放下文件,抬頭看向沈薇,眼神溫和。
“嗯,孩子們都很興奮,約好了下周線上分享各自家鄉的端午節習俗。”沈薇在他對面坐下,為自己斟了一杯清茶。幾年的時光洗練,她眉宇間褪去了曾經的尖銳,沉淀下從容與智慧的光芒。“星洲橋”早已從輿論風波中涅槃,成為業界標桿,而她傾注心血的公益中心,更是枝繁葉茂,成為無數蘇州青少年瞭望世界的窗口。
蘇啟明看著她,深邃的眼眸中映著她的身影。他早已卸下家族企業的重擔,更多時間留在了蘇州。此刻,他不僅是“星洲橋”的戰略顧問,更是沈薇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燈塔與港灣。那份在公益中心小院中萌芽的情感,在時間的沉淀和共同的理想澆灌下,早已心照不宣,深沉而穩固。
“基金會那邊對‘種子計劃’的年度評估報告出來了,”蘇啟明將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評價非常高。他們考慮增加下一期的預算。”
沈薇翻閱著報告,嘴角含笑。這份成功背后,離不開蘇啟明不動聲色的鼎力支持,更離不開她自己的堅持。沈家哥嫂經歷了那場決裂風暴,又目睹妹妹事業蒸蒸日上卻界限分明,終究認清了現實。大哥在廠里踏踏實實做工,嫂子在社區找了份保潔,偶爾送些鄉下時蔬到沈薇在市區的公寓,帶著笨拙的討好,也透著一絲認命后的平和。沈父沈母身體尚可,雖仍為女兒婚事念叨,但更多是出于關心而非逼迫,享受著女兒帶來的安穩晚年。這份有距離卻不再彼此消耗的親情,對沈薇而言,已是歲月最好的饋贈。
“對了,”蘇啟明忽然道,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下個月我要回新加坡處理一點家族信托的收尾事宜。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回去看看?順便考察一下南洋理工那邊為我們‘種子計劃’優秀學生預留的獎學金名額落實情況?”這不是一個突兀的邀請,而是他們事業版圖中早已規劃好的一環,此刻說出來,卻帶著更深的情愫。
沈薇抬眸,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征詢,有期待,更有一種篤定的陪伴。她端起茶杯,清澈的茶湯映著她了然于心的微笑。
“好。”她輕輕頷首,聲音平靜卻蘊含著力量,“是該回去看看了。那里…也是‘星洲橋’開始的地方。”水到渠成,一切盡在不言中。
金雞湖畔,新落成的“國棟-新東方聯合設計中心”燈火通明。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映照著湖光與城市的璀璨夜景,極具現代感的大廳里,一面氣勢恢宏的絲綢藝術墻成為絕對焦點——深淺不一的青、灰、黛色絲線,以復雜的針法繡出太湖石的孔洞玲瓏、竹影的婆娑搖曳、湖水的波光瀲滟,遠觀如一幅流動的水墨長卷,近看則肌理畢現,意境悠遠。這正是當年讓“國棟”和“新東方”絕處逢生的“水墨絲墻”概念的巔峰之作。
許國棟穿著一身合體的中式立領西裝,紅光滿面,正操著一口帶蘇北腔的普通話,中氣十足地向幾位來自中東的酒店業巨頭介紹著:“…您瞧這石頭的‘透’勁兒!這竹子的‘瘦’勁兒!都是用我們蘇州老師傅的絕活,一針一針‘寫’出來的!不是畫,是‘繡’!繡的是咱蘇州的魂!”他粗糙的手指劃過墻面,眼中閃爍著對這門技藝的無限熱愛與自豪。
李偉明站在一旁,面帶得體的微笑,適時地用流利的英文補充著技術細節和定制方案。他儒雅依舊,只是眼角添了笑紋,那份嚴謹中融入了蘇州水土浸潤后的溫潤。自從悅榕莊項目一炮而紅,“國棟-新東方”便牢牢占據了高端定制絲綢藝術裝飾的細分市場龍頭,訂單紛至沓來。兩人一個主內,狠抓設計與工藝,一個主外,拓展渠道與品牌,配合得天衣無縫。李偉明早已將家安在了蘇州,妻子愛上了這里的園林巷陌,孩子也在蘇州的國際學校就讀。這座水鄉古城,成了他的第二故鄉。
送走客戶,兩人并肩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夜色中璀璨的金雞湖。
“老李,”許國棟用力拍了拍李偉明的肩膀,聲音帶著感慨,“當年在碼頭…要不是你那根煙…”
“陳年舊事,提它做什么。”李偉明笑著打斷他,端起侍者送上的蘇式茶點,“嘗嘗,新研發的碧螺春酥,看合不合那些中東王子的口味。”
許國棟咬了一口,酥香滿口,茶香清雅,他滿足地瞇起眼:“嗯!地道!有咱蘇州的魂兒!老李,你說…咱這絲綢,這手藝,算不算也是座橋?連著蘇州,連著新加坡,現在都連到沙漠去了!”
李偉明看著窗外流光溢彩的湖面,又看看身邊這位生死與共的兄弟,目光深遠:“是啊。水巷的溫婉,星洲的活力,沙漠的熱情…好的東西,終歸能跨越山海,找到知音。這橋,是咱們一針一線、一磚一瓦搭起來的。”
暮春的蘇州河畔,一處臨水的蘇式茶苑。雕花木窗敞開,晚風帶著水汽與兩岸梔子花的甜香輕柔拂入。
一張寬大的茶案旁,人影相聚。
林晚抱著已會蹣跚走路的陳念蘇,小家伙正咿咿呀呀地指著窗外駛過的烏篷船。陳志豪小心地護在娘倆身邊,與身旁的母親低聲說著話,陳母滿臉慈愛地看著孫子。
沈薇和蘇啟明坐在一側,沈薇指著茶案上一本新加坡學生寄來的畫冊,輕聲向蘇啟明介紹著什么,兩人嘴角都噙著淡淡的笑意。
許國棟的大嗓門正跟李偉明描述著剛簽下的大單,李偉明含笑聽著,不時點頭,為他續上熱茶。
碧螺春在青瓷盞中沉浮舒展,茶香裊裊,與窗外的流水聲、隱約的評彈絲竹聲交織在一起,氤氳出歲月靜好的安寧。
許國棟端起茶杯,環視眾人,眼中是歷經滄桑后的滿足與豪情:“嘿!難得人這么齊!來,咱以茶代酒,敬一個!”
“敬什么好呢?”沈薇笑問。
林晚看著懷中好奇張望的兒子,又看看身邊沉穩可靠的丈夫,再看看在座的摯友,柔聲道:“敬…水流千遭歸大海。”
陳志豪接口,聲音帶著誠摯的感恩:“敬…故土新枝發新芽。”他指的是“蘇韻坊”在新加坡的傳承,也指自己獲得的新生。
蘇啟明目光掃過沈薇,再看向窗外的河水與天際,沉穩開口:“敬…橋連四海通天下。”既是“星洲橋”的使命,也是他們共同事業的寫照。
李偉明微笑頷首,與許國棟碰了下杯:“敬…兄弟同心土變金。”
許國棟哈哈大笑,聲震屋瓦:“好!說得好!那就——”
眾人相視而笑,齊齊舉杯,清朗的聲音在溫潤的晚風中匯聚:
“敬水巷星洲共潮生!”
茶盞輕碰,清音悅耳。
陳念蘇被這笑聲感染,揮舞著小手咯咯笑起來,清脆的童音如同最純凈的樂章。
窗外的蘇州河,波光粼粼,靜靜流淌,承載著千年的故事,奔流向遠方的大海。而在大海的彼岸,那座花園般的島嶼城市,燈火亦如繁星閃爍。水巷的溫婉,星洲的活力,在無數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用夢想、汗水、堅韌與情誼編織的無形紐帶中,早已跨越了地理的阻隔,在時代的浪潮里,交融共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