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11日
凌晨三點十七分。
東京,品川站。
寒風凜冽。
山手線的軌道在微弱的站臺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
清潔工藤原整個人蜷縮在不夠厚實的制服當中,提著掃把和簸箕,如同機械一般沿著月臺邊緣清掃各種垃圾。
這是他一天當中最為安靜,也是最難熬的時刻。
垃圾堆在靠近鐵軌一側的矮灌木叢陰影當中,隔著很遠就能聞到酸臭氣味。
藤原緊皺眉頭,他能夠容忍一些煙蒂、空罐還有紙屑。
但是如果說有人把一整個垃圾袋全部都丟在這里,這就太沒有素質了。
藤原暗罵了幾聲之后,極不情愿地用力伸長胳膊,試圖用長柄夾去夠那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色塑料袋。
袋子異常沉重,表面附著著一種黏膩的感覺。
他用力一拽,袋口松散開,里面滾出了幾個略小的袋子。
其中一個裂開縫隙,借著微弱的光線,藤原看到了里面深紅、夾雜著各種無法分辨的塊狀物。
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沖入鼻腔,濃烈的氣味甚至讓他一度窒息。
藤原踉蹌的后退好幾步,胃早就已經翻江倒海,他彎腰直接開始嘔吐,甚至都把上班之前用來墊肚子的面包全部都吐了出來。
藤原意識到情況不妙,他顫抖著摸出了傳呼機,按下報警鍵。
警燈刺破了品川站的夜色,藍白警戒線很快拉起。
“初步判斷,是人體組織。
多處切傷,手法極其粗暴。
我們并沒有發現任何的人體骨骼,還有頭顱毛發。
這看起來像是經過切割和剔肉?!?
法醫很快給出了反饋:“死亡時間不是很好判斷,只是這里有些并不只是人體組織,這看起來有點像,像是……”
“豬肉?!?
一個聲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眾人抬起頭看過去,是警部補今井涼。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袋子旁邊,整個人半蹲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袋子里面的肉塊。
“豬肉?”
當場的幾個人一愣,警視廳搜查一課系長高橋英治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扭頭看向了法醫。
法醫如夢初醒,他仔細辨認一通,確定是豬肉。
高橋系長臉色鐵青。
殺人碎尸已屬駭人聽聞,混入豬肉、帶走骨架和頭顱……
這個兇手的行徑看起來無異于是對警方的挑釁。
高橋很快又看向了一旁的今井涼。
“今井,你怎么看?”
今井涼穿著一件磨損了毛邊的深灰色舊風衣,領子高高的豎著,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他和往常一樣,依舊沒有戴警帽,甚至身上看不到任何一處能夠代表著警察身份的東西。
今井并沒有搭理高橋系長的問話,他死死地盯著染血的枕木,那一些在閃光燈下閃著油膩光澤的污漬上。
“這不是在處理垃圾。”
小林警官跟在今井的身邊,作為剛畢業實習的他,從來都沒有見過這種情況,臉色因為眼前慘烈的現場而變得蒼白,沒有一絲絲的血色。
“警部補,您說什么?”
“內臟,肌肉,皮膚……混進了豬肉,還特意帶走了骨頭和腦袋……留下這些?!?
今井涼站起身子,有些僵硬地活動身子,目光銳利掃過空曠的站臺,最后定格在山手線末班車時刻表上。
“所以兇手已經失去了做人的基本,同時他也沒有把人當做人。
你們覺得,兇手是在處理垃圾嗎?”
高橋系長陷入了思考,至于小林警官則是掏出了筆記本。
“他在處理‘肉’。”
今井在“肉”這個詞上加重了音,“他在處理一些他認為該丟棄的‘肉’。
所以混上豬肉,這是并不是一種無疑的混淆,他是在向我們宣告?!?
今井指向了遠處一輛電車,眾人的視線跟著他一起看過去。
“山手線,這等于是東京的心跳,每天會把數百萬個人,就像是零件一樣輸送到這個社會的每一個角落。
所以在他,這個兇手看來,人并不是人,而是零件。
肉也就是變成了零件的殘骸。
他丟回給這個屠宰場本身。
也就是說,他把社會本身當做了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今井銳利的眼神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上空徘徊的冷風直接把他們吹了一個對穿,每個被今井掃到的人無不寒意透徹骨髓。
警視廳搜查一課那特有的老舊氣息,混雜著陳舊紙張、劣質咖啡和一絲難以消散的霉味。
對比起其他雜亂的辦公桌,今井涼的辦公桌是最為特殊的。
文件分門別類整齊擺放,鋼筆、訂書機各就其位,桌面上的煙灰缸干凈就像是剛從店里買回來的一樣的。
他靠墻站著,雙臂環抱,目光落在對面的白板上。
那些現場的照片給他全部都放在了這里,他還特地圈出了幾張清晰呈現出白色脂肪碎塊的照片。
“結果出來了?”
高橋系長端著保溫杯走來,熱氣騰騰,杯口一大圈深褐色的茶漬。
“嗯。”
今井涼的視線并沒有離開白板,微微頷首,“東京都內主要食品流通渠道、大型連鎖超市、中央批發市場、還有地方肉聯廠、小型屠宰作坊過去一周生鮮豬肉的出貨單、異常訂單記錄,特別是靠近JR山手線及品川站區域的供應商,全部篩一遍?!?
今井涼說話的聲音不高,但是聽起來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定力,“重點是,處理手段粗糙的碎肉來源。
混合的尸塊脂肪結構顯示,那豬肉是手工剔骨分解的,并非大型流水線精細分割品?!?
“所以,你推測兇手從事過或者接觸過肉類處理?”
“因為我看到了憤怒?!?
今井涼轉過身走回到自己的桌子前,并沒有立刻去翻檔案,而是用輕輕地敲擊著桌面,“一種被‘系統’徹底剔骨、粉碎、當成下腳料拋棄的憤怒?!?
助手小林警官和湊近的高橋系長都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手法粗暴?!?
今井涼指著一張照片上巨大而不規則的切割痕跡,“但并非毫無章法?!?
“這里,還有這里,都能看出切割點避開了一些最堅硬難斷的關節。
所以我推測,混入豬肉不單單是為了混淆視聽,更像是一種模仿、參照,甚至是嘲弄?!?
“帶走骨架和頭顱應該是他最為核心的儀式感。
拋棄‘肉’,隨后他留下象征結構的‘骨’,仿佛是在刻意的對抗抹除個體存在的行為。”
直到這里,今井涼終于提筆在白板上寫下“職業、技能?!?
“一個日常參與分解、清理、分類的處理者。
所以屠宰場工人、肉販、食品加工線工人,甚至是處理垃圾或者是醫療廢棄物。
這個兇手他對于物品的物理分解十分熟悉,并且把這種熟悉投射在人的身上。
而且他能夠輕易的獲取豬肉……”
今井涼指向了他桌上的那一沓資料。
“這是我讓小林整理的名單。”
“通緝犯?”高橋一喜,從通緝犯入手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不是。”
今井銳利的視線看向了高橋。
“不是通緝犯名單而是東京及周邊地區過去五年內所有登記在冊的、因泡沫經濟破滅而失業的肉類屠宰、加工、販賣相關行業從業者的檔案?!?
“泡沫破裂,讓很多‘零件’被當做冗余丟棄。
而一個曾經依靠著‘處理’為生的人,最后也被時代處理了。
所以這種身份和結局的強烈反差,足以誘發最深層的恨意?!?
今井的手指在一張張面孔上滑過,“我們要找的,就是這樣一個被時代碾壓過、深陷泥潭,對處理這一個行為本身懷有扭曲認知的處理者。
范圍應該就是在這群人當中。
重點關注有暴力前科或者是有心理問題的人;近期有極端厭世言論或異常行為者,當然在這個基礎上還有一個條件?!?
“什么?”
高橋和小林異口同聲問出。
“熟悉品川站周邊區域者?!?
今井擲地有聲。
在今井涼的指示之下,幾乎是整個警視廳傾巢出動,對整個東京都地區進行極為細致的排查。
極其零碎的線索在這種大范圍的摸排之下慢慢浮現。
一位蜷縮在品川站東口地下通道避風的流浪漢,在警方的盤問之下透露出了一點消息。
“前天,可能是大前天,當然也有可能是昨天,記不清了。
看到一個男的,推著買菜用的小車。
當時天色黑乎乎的,走路搖搖晃晃,就是朝著那個地方去的。”
他指向了出事的鐵軌那里。
負責走訪品川區小型生肉店的巡查員帶回一條模糊的線:上個月,有人去附近一家深夜還營業的家庭式肉鋪買過幾斤很便宜的邊角碎肉。
“說是喂狗,但那男的,表情怪怪的,穿著舊工裝,不像養狗的人?!?
小林負責追蹤那些裹尸塊的黑色塑料袋。
塑料材質普通得令人絕望,很不好找。
最終,一個在墨田區舊工業地帶邊緣經營雜貨批發的小店主被小林鍥而不舍的追問到線索:“這種厚實點的垃圾袋?
上個月底吧?
有個男的來買了好幾大卷。
一次買這么多普通家庭用不完的。
當時就覺得有點怪?!?
“長相?特征?”小林追問。
店主努力回憶:“挺高的,瘦得厲害,眼窩凹進去。
穿件深藍色的工裝外套,像是工廠里那種。
臉繃得死緊。
對了,他推了個那種下面帶輪子的小車來裝袋子的!”
線索再一次在今井的辦公桌上匯聚。
今井在看完這些線索之后,他立馬給出了全新的指示。
“重點搜查名單當中在墨田區或其廢棄工業區附近居住、活動過的人。
主要是有小型屠宰場或者肉鋪從業背景。
體態為瘦高、穿著工裝,生活陷入困境。”
在又一次的層層交叉對比和精確的實地走訪當中,一個名字開始頻繁的進入今井的視野當中。
前田明二
在90年之前,他在東京江戶川區一家中型肉聯廠擔任車間主管,熟悉屠宰加工全流程。
90年底肉聯廠倒閉失業。
他原先租住在墨田區邊緣,去年底退租失蹤。
而廢棄的東洋精肉加工廠就在他原住址附近。
他被前同事描述為泡沫時意氣風發,破產后性情大變,極度憤世嫉俗,曾抱怨社會就是吃人的機器,人被當豬宰。
有被記錄在案的暴力事件,疑似酗酒。
失蹤時間與購買大量塑料袋時間吻合。
“前田明二,”今井涼的手指在白板地圖上墨田區那片被紅圈標記出的、老工業廢棄地帶滑動,指尖最終落在一個邊緣點。
“他需要一個屠宰場?!?
他在一張發黃發脆的東京市舊工業區規劃圖紙復印件上畫了個叉,那里標注著“昭和37年竣工”、“東洋精肉加工廠”。
“廢棄五六年了,周邊幾乎沒人。
這家伙就在這里!”
警笛直接撕裂了廢棄工廠地帶的死寂。
時間是11月14日。
東洋精肉加工廠。
殘破不堪的紅色磚墻,空洞的窗戶,還有巨大的廢棄煙囪。
廠房入口的鐵門腐朽變形,被一條粗大的鐵鏈虛掛著。
鐵鏈的痕跡肉眼可見的新。
高橋系長給出了一個手勢。
兩名持槍隊員迅速上前,用液壓鉗剪開了鐵鏈。
鐵門被猛地推開。
一股濃烈到窒息的腥臭瞬間撲面而來。
在手電的光柱當中,整個地面都呈現出一種黏膩失滑的光澤,深色的污漬幾乎覆蓋了整個水泥地面,根本分不清是陳年血污還是新鮮的血跡。
在墻角,雜亂的堆砌著破爛的麻袋還有工具。
那些吊掛屠宰生豬的金屬鐵鏈就這樣吊在頂上。
“那里!”
一個隊員把手電光定格在了廠房的某個角落。
那里有著一大堆剪報,就像是狗皮膏藥一樣被貼滿了整個墻壁。
他們都能看得到一些標題。
“泡沫狂歡!銀座地價再創神話!”
“東證突破三萬八千點!”
“裁員風暴席卷!大和興業宣布大規模人員調整!”
“地價一夜崩塌!投資者天臺排隊!”
“求職冰河期降臨!中年失業者露宿公園!”
……
“砰!”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從廠房更深處一間隔離的操作間傳來!
“行動!”
高橋厲聲下令!
今井涼早已如離弦之箭,率先沖向那聲音發出的方向。
通往操作間的鐵門半開著。
今井猛地推開!
一道黑影正瘋狂地試圖撞開通往廠房后巷的一扇小門。
今井直接將擋在他面前的破舊鐵門踹飛。
黑影聞聲猛地回頭。
前田明二!
他雙眼血紅,瘦得脫了形,套在一件沾滿深褐色污穢的藍色舊工裝里,看起來和一具骷髏沒什么區別。
幾乎是照面的一瞬間,前田明二的右手猛地從背后揚起,一把沉重的彎頭剔骨到直接朝著今井的喉嚨沖過去。
也是同一瞬間,今井涼的動作無比簡潔,沒有任何花哨的前搖。
他的身體順著往前沖的勢能詭異地向左側一滑,右手快如閃電一般無比精準的扣住了前田明二持刀的手腕。
幾乎是握住的一瞬間,今井死死地扣向前田明二腕骨內側的麻筋。
同時,他的身體猛地撞擊前田明二的懷中。
“??!”
一股強烈的劇痛和麻痹瞬間直沖前田明二的腦門。
剔骨刀早就已經掉落,與此同時他的胸口被重錘一擊,整個人在巨大的沖力之中直挺挺的倒向地面。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手銬早就已經被今井戴上了他的手腕。
拿下!
小林和后續沖進來的隊員一擁而上,死死將劇烈掙扎嘶吼的前田明二摁倒在地。
強光手電筒徹底照亮了這血腥的操作間。
地上一片狼藉,散落著令人作嘔的、帶著血腥的殘渣和碎骨。
最駭人的,是角落陰影里一堆用骯臟油布半蓋著的東西。
那是尚未處理的、屬于人類的骨架,頭骨空洞的眼窩朝向了門口的方向。
今井涼直起身,微微喘了口氣,剛才的動作爆發消耗不小。
他走到依舊在強烈掙扎的前田明二身邊,他十分平靜的詢問,“為什么是他?我們查到了死者的身份,是銀行的信貸課長?!?
這讓本來掙扎的前田明二動作停滯,他抬起頭,眼睛當中滿是血絲。
“為什么是他?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當中充滿了極致的仇恨,還有一種扭曲的亢奮。
“那個雜種!
是他!
是他當年拍著胸脯,唾沫橫飛地告訴我,那該死的養殖場項目是‘投資未來’!
是‘用土地生金蛋的鵝’!
是他逼著我簽了那筆該死的貸款,用我的房子!
我的一切去賭那塊沒用的爛泥地!”
他的聲音破裂,唾沫混著血絲噴濺出來:“泡沫破了……
鵝?
???
鵝死了!
我的房子?
沒了!
我的工作?
被當垃圾掃掉了!
那個雜種呢?
他還在他那間亮堂堂的辦公室里!
告訴我要節衣縮食!
要面對現實?!
哈!”
他發出一個類似嘔吐的聲響。
“現實?”
前田明二的頭顱被強壓在地上,只能以一種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脖頸,瞪著今井涼,眼珠幾乎要爆裂出來,“這就是現實!警部老爺!”
他的聲音陡然壓下來,變成一種陰森可怖的低語,“骨頭!只有骨頭才有價格!他們那些坐在高樓里喝高級清酒的蛆蟲,那些把別人當肥料吸血的渣滓……
他們的肉,和那些哄抬出來的、爛在我手里的死豬肉,有什么區別?
?。浚 ?
他臉上肌肉在瘋狂抽搐,露出一個比哭還猙獰萬倍的笑容:
“都是該被分解,該被處理的垃圾!
現在輪到他們了!”
笑聲戛然而止,只剩下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
廠房內死寂一片,只有前田明二那粗重的喘息。
今井涼緩緩站起身,沒有再問一句。
他沉默地俯視著地上已經擰成一團的前田明二。
然后,他轉向角落里那堆被油布半掩的、森白的人類骨架,輕輕揮了下手。
技術課的同事立刻小心翼翼地圍攏過去,動作謹慎地開始處理證物。
高橋系長走到今井身邊,遞給他一支煙。
今井搖搖頭,拒絕了。
他走到被貼滿剪報的墻壁前,靜靜地看著那些泡沫時代浮華的標語和破碎后的災難景象。
他的視線掃過一張日期模糊的剪報,上面是“新宿中央公園:失業者的臨時棲身帳篷如同傷疤”。
再遠一點,是“銀行家豪宅夜宴派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