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元二十三年。

魔界封印破碎的第七個晝夜，蒼穹被撕裂出一道橫貫東西的血色裂隙。魔尊麾下七十二部眾殺向人間邊界，與在凡間潛伏多年的暗樁里應(yīng)外合。

所過之處，焦土千里，哀鴻遍野。燃燒的屋舍在夜幕下如同插滿大地的火炬，將云層映照成暗紅色。

在這片血色中，一道修長身影踏著尸骸緩步而來。魔族少主衿虞腰間懸著的靈笙劍泛著幽藍(lán)寒光，劍鞘上纏繞的銀紋在火光中流轉(zhuǎn)。

玄色大氅在他身后翻卷如垂天之云，所經(jīng)之處連烈焰都為之避讓，在焦土上留下一串凝結(jié)冰霜的足跡。

“報——西北戰(zhàn)線告急！魔尊連發(fā)十二道絕殺令...“傳令魔兵跪伏在地，鎧甲縫隙間還夾著未干的血肉。

花影按住腰間彎刀，盔甲上新月狀的魔紋微微發(fā)亮：“少主，是否...“

“讓絕骨殿中的那位過去。“衿虞指尖撫過劍穗上褪色的紅繩，劍柄上鑲嵌的月魄石微微發(fā)亮，白玉鈴鐺在風(fēng)中發(fā)出清響。

魔軍主力如潮水般涌向西北時，他們的少主卻轉(zhuǎn)身向東。

黑袍掠過枯死的麥田，像一只離群的黑鶴。最終消失在通往玄靈大陸東境的古道上。

暮色四合時，衿虞站在了青蘆鎮(zhèn)的界碑前。石碑上“福澤綿長“四個字被鮮血重新描摹過，尚在緩緩流淌。

劍鞘中的靈笙突然劇烈震顫，清越劍鳴聲中竟帶著幾分悲愴，似是下一秒就要出鞘。

“靈笙，你要背叛我？“他五指收攏，魔氣在掌心凝結(jié)成幽藍(lán)火焰。曾經(jīng)日夜相伴的本命劍，此刻他甚至不介意親手折斷。

劍鳴戛然而止，唯有劍穗上的白玉鈴鐺仍在輕顫，像是遙遠(yuǎn)記憶里的一聲嘆息。

“人間得來的劍，”他淺笑，“到底不屬于我。”

踏入鎮(zhèn)口的剎那，混雜著焦糊與血腥的氣味撲面而來。

左側(cè)已存活百年的老槐樹正在烈焰中扭曲呻吟，樹皮爆裂的聲響如同垂死者的喘息。

右側(cè)古井沿上，被血浸透的青苔呈現(xiàn)出詭異的紫黑色，井繩上掛著一只小小還在微微晃動的繡花鞋，鞋尖一滴血將落未落。

衿虞的銀靴碾過菜圃里稀爛的菘菜，汁液在玄色衣擺濺開青黃的星點。

橫在路中央的尸體已經(jīng)開始腐敗。衿虞用劍鞘撥開那人糊在臉上的亂發(fā)，露出布滿尸斑的面容——是胡齊。前些日子舉著柴刀要砍死他的年輕人，此刻大張的嘴里塞滿了泥塊，瞪圓的眼珠上停著幾只綠頭蒼蠅。

“你居然是魔族！“胡齊的唾沫星子濺在衿虞臉上，他猛地將少年推倒在泥濘中，“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東西！“他義正言辭地指責(zé)他，并作勢要踹，卻在腳底即將碰到對方衣襟時猛然剎住——少年眼中閃過的猩紅讓他脊椎發(fā)涼。

他有些忌憚對方一怒之下殺了自己，畢竟是個魔，而現(xiàn)在時機還不成熟。胡齊的喉結(jié)滾動著，最終只是用鞋尖碾碎了旁邊的野菊。

衿虞撐在泥水里的手微微發(fā)抖。昨夜還夸他箭術(shù)好的獵戶，今早分他麥餅的嬸娘，此刻都舉著農(nóng)具圍成一圈。

他難以相信昔日以他為榮的村民、對他友好笑著的人和現(xiàn)在圍攻自己的是同一群人。

“為什么！為什么要這么對我？！“衿虞痛苦地大聲質(zhì)問著他們，雨水順著他的睫毛滾落，像透明的枷鎖，“我做了什么你們這么對我？！“

“為什么？你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那年輕男子仿佛聽笑話一般，雙眸下視，低看著他，“小清不是你殺的嗎？”

他很聰明，知道只提他的魔族身份，仍會有一部分人認(rèn)為他本性是善良的，而此刻，他只要再加上他殺人的事，對方便再無翻身之地。

“你胡說！“衿虞的指甲陷進(jìn)掌心的泥里。三日前他還教小清認(rèn)過北斗七星，那姑娘笑起來時眼角會有小小的褶皺。

秦翠翠突然從人堆里沖出來，“我親眼看見的！“她渾身抖得像風(fēng)中的枯葉，手指死死揪著衣襟，“你把手插進(jìn)她胸口時...她還在喊你的名字啊！“這句話像往熱油里潑水，人群頓時沸騰起來。

“你為什么要殺小清？！”秦翠翠眼里哇哇流淚，“你怎么下得去手？你就是個惡魔！”

胡齊見小清生前摯友為她抱不平，順勢接下了她的話，他趁機高喊：“惡魔！該被燒死的惡魔！“他袖中有什么東西隨著動作閃過一道幽光。

衿虞突然笑了，那笑聲低沉沙啞，帶著幾分癲狂，讓舉著砍刀和鋤頭的人群集體后退了半步。

“若真是我殺的...“他慢慢站起來，泥水從衣擺淅淅瀝瀝滴落，“目睹了一切的你，現(xiàn)如今還能站在這里指控我？“脖頸間暴起的青筋下，隱約有暗紋在皮膚下游走，“你覺得我會讓你活下來？”

秦翠翠臉色煞白，止住了哭聲。

是啊，既然是兇手，那為什么會留她一命呢？

她像個突然有了意識的木偶，緩緩轉(zhuǎn)過頭，看著討伐少年最兇狠的人。

“胡齊。“他忽然逼近一步，雨幕在兩人之間織出細(xì)密的網(wǎng)，“你的目的是什么？“

胡齊臉色一僵，后退時腳跟撞到石塊。藏在袖中的手極快地?fù)u了一下。

——叮鈴。

沒人會想到，一個毫無法力的凡人，手中會有控人靈魂的法器。

因惡與怨而誕生于天地間的挾靈鈴。

衿虞，你要怎樣才能逃過呢？變成魔吧，展現(xiàn)出真正的......你，讓大家都厭惡你吧。

青銅鈴鐺的聲響被雨聲完美掩蓋。

但衿虞聽見了，體內(nèi)的血液突然開始逆流。

衿虞的指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脆響，隨著一身低沉的嘶吼，少年再難壓制自己的魔族血脈。

他很快就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挾靈鈴？你在控制我？”

他欲伸手去奪那人用的法器。

胡齊見狀并未后退一步，手依然藏在袖中，又輕輕地?fù)u了一次。

衿虞伸向?qū)Ψ叫渲械氖炙查g轉(zhuǎn)向了對方的脖子，他死死的掐住他，帶著殺意。

胡齊將鈴鐺藏好，靜靜承受著這一切，兩次驅(qū)使這種法器，他活不了多久了，或者說，很快就要死了。

胡齊漲紫的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他嘴唇蠕動著，鮮血從嘴角溢出，用著最后的力氣小聲擠出一句話：“衿虞......我們一起......下地獄吧......”。

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

衿虞體內(nèi)的魔族血脈愈加瘋狂，在體內(nèi)沖撞著他的每一寸地方。

“小虞！”一道男聲和女聲混合在一起，少年的手一頓。

一雙生著繭子的手突然從背后環(huán)住他。男子的體溫穿透魔氣，像冬日里不滅的灶火。

同時，女人握住他暴起青筋的手腕，她虎口處那道為他擋過柴刀的疤痕正貼在他的脈搏上。

養(yǎng)父上前抱住他，將他往后拉，“孩子，冷靜下來，冷靜下來，爹娘在這，爹娘在這。”

養(yǎng)母則緊緊握住少年的手，說著“不要，不能這樣，我們信你。”

衿虞的指尖微微發(fā)顫，那股暖意從相貼的皮膚滲入，一點點壓下了血脈中的暴動。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眼中的猩紅褪去幾分。他死死咬著牙，最后竟?jié)u漸松開了自己的手。

他放開了胡齊。

胡齊渾濁的眼珠里滿是震驚，他不可置信地看著瞪大雙眼，“你!你！你！你居然！”居然掙脫了挾靈鈴的控制！

然而他自是不能這么說，他話音一轉(zhuǎn)，雙手護(hù)著自己的脖子咳嗽，聲線顫抖，轉(zhuǎn)向人群聲淚俱下地大聲說道，“你居然想殺了我！殺人了！惡魔殺人了！大家都看見了吧！如果不把他趕走，他遲早會把我們村子的人殺完啊！”

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再催動那個法器了，壽數(shù)將近，只能用言語帶動村民的情緒。

“這就是你們養(yǎng)的好兒子？我看你們就是想害死我們這個村子里的所有人！”李嵐是個糊涂人，聽著胡齊說的話，開始攻擊起了衿江海和虞水。她舉起鋤頭揮舞著。

“滾出村子!”王鐵匠的兒子王小虎跟著喊道，這個平日里游手好閑的年輕人此刻滿臉興奮，手里的柴刀胡亂比劃著。

“殺了他！”不知是誰在人群后喊了一嗓子。

罵聲不斷。

......

指著他鼻尖顫抖的手指，吐著唾沫星子的扭曲面孔，每一幕，都無比清晰的浮現(xiàn)在眼前。而在此刻，都化作腳下腐爛的尸體。

沒有絲毫的猶豫，他徑直從這尸體上踏了過去。

“少主，魔尊要你趕快過去——”花影見此狀況，卻也擔(dān)憂少主被魔尊責(zé)罰，不由得開了口。

玄鐵靴底碾碎枯骨的聲音清脆地打斷了她。

“不用管，讓他等著。“衿虞的聲音比極北之地的寒冰更冷。

花影注意到他的視線始終鎖著村尾那間傾頹的茅屋——屋頂?shù)拿┎菰缫驯粺闷吡惆寺洌駱O了當(dāng)年被村民撕碎的粗布衣裳。

“步憂寸縷，八脈浮生。“花影素手拈訣，萬千寒冰自虛空凝結(jié)，每一片都烙印著古老的魔紋。他冷聲道，“啟陣。“

中心處迸發(fā)出紫金色的流光。這些光芒如有生命般纏繞上待傳送的魔將，在他們玄甲上勾勒出蜿蜒的月紋。

花影劃破指尖，將血珠彈入陣眼。

所有魔將的鎧甲縫隙間突然鉆出細(xì)小的花芽。

“遁！“

隨著一聲令下，那些魔將的身形開始扭曲拉長，身軀逐漸轉(zhuǎn)化為流動的暗影，順著地脈中涌動的魔氣洪流，向著西北方向疾馳而去。

傳送過程中，隱約能聽見虛空深處傳來的驚吼聲，是被驚擾的域外天魔在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