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幾乎是逃似的離開陽臺，身后專家沉穩的聲音和母親的嘀咕像針扎著他。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濱城機械廠”的招聘頁面，那點微光被冷卻塔的陰影和新聞里的“安全”宣言壓得幾乎熄滅。

客廳里，小海背好書包，趙琴正檢查他的紅領巾。王桂芬收拾碗筷，磕碰聲刺耳。沒人注意陳浩眉間的陰霾。

“叔，走啦！”小海揮手出門。門關上，隔絕了孩子的腳步聲。

“你趕緊瞇會兒，”王桂芬頭也沒抬，“下午不是還得去廠里？”

陳浩含糊應了一聲，沉重的倦意和煩躁如濕棉被裹住他。他回到薄木板隔出的小臥室，栽倒在窄床上。床板呻吟。他將臉埋進帶著潮氣的被子。

閉上眼，卻是翻滾的白汽、專家篤定的臉、林薇恐懼的懇求……還有更深沉的東西，像地底深淵的巨獸發出無聲咆哮，攪得他心神不寧。床板隨著翻覆吱呀作響。

一陣急促的手機震動將他驚醒。屏幕上跳動著王強的名字。

“喂，強子？”陳浩聲音沙啞。

“浩子！操！快！廠里出大事了！”王強聲音嘶啞急促，帶著壓抑的恐慌，“C區地下管道層！主管道滲漏！位置刁鉆，老張搞不定！班長點名要你下去！你最熟那鬼地方！”

“滲漏？C區？”陳浩猛地坐起，心臟被攥緊。C區，核島外圍冷卻水循環的關鍵節點，他夜班巡檢的重點。“昨天還好好的……”他聲音漸低。昨天那異常的震動？

“好個屁！剛發現的！滲得邪乎！班長臉都綠了！趕緊！打車錢算我的！”王強吼道，背景音里傳來穿透力極強的警報聲——核電站最高級別應急廣播前奏！陳浩寒毛炸起。

“馬上到！”陳浩顧不上多想，抓起沾著夜班污漬的深藍色工裝，邊套邊往外沖。

“浩浩！你……”王桂芬探頭，話未說完，陳浩已沖出門，“砰”的一聲巨響。

***

秦山核電站主入口氣氛驟變。電動伸縮門大開，黃燈閃爍的搶險車呼嘯而入。安保人員倍增，神情肅穆，嚴密核對證件。空氣緊繃如網。

陳浩亮出工牌，安保快速掃描，銳利目光掃過他疲憊的臉：“快！C區地下入口集合！”

廠區秩序蕩然無存。高音喇叭冰冷重復：“所有非應急人員，立即撤離至安全區！”人流茫然涌出，遠離核心區。掛著“輻射監測”標志的白色面包車疾馳而過，探測天線急促旋轉。

陳浩逆著人流奔跑，心臟狂跳，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金屬塵埃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類似臭氧的怪異氣息！這味道，只在模擬演習的最高危警報中出現過！

地下管道層入口位于灰色混凝土廠房底部。沉重的防輻射鉛門敞開，透出慘白應急燈光。七八個穿著深藍工裝、戴安全帽的人聚集門口。班長李衛國站在最前，臉黑如鍋底。王強迎上陳浩，臉色同樣難看。

“浩子！情況更糟！”王強壓著嗓子，“主循環冷卻水回水管道裂縫！靠近三號泵房接口！壓力在掉！那地方結構復雜得要命，上面全是粗管子交叉，人鉆進去都費勁！”

陳浩喘著粗氣。除了王強，還有技術員老周，管道維護老劉，幾個檢修工。人人臉色凝重。空氣中那股臭氧味更濃了。

“陳浩！”李衛國看到他，像抓住救命稻草，“C區地下三號泵房接口，主回水管線！老周判斷是應力疲勞裂紋！位置隱蔽，機械臂夠不到！輻射讀數……已超常！”他眼神銳利，“你摸得最透！去年就你鉆進去過！這次，你帶隊！帶老劉和強子！其他人接應！”

“應力裂紋？”陳浩心一沉。主回水管線！冷卻循環的大動脈！破裂失壓的后果不堪設想。那個三角區，高溫、潮濕、逼仄，輻射本底本就高。

“班長，讀數超多少？”老周聲音發顫。

李衛國把輻射監測儀遞到陳浩面前。屏幕數字瘋狂跳動后穩定——是日常限值的十幾倍！還在緩慢爬升！

“嘶……”王強和老劉倒吸涼氣。

“防護裝備！最高等級！快！”李衛國低吼，指著地上的鉛灰色箱子，“里面每拖一秒，危險就大一分！”

陳浩三人沉默穿戴。厚重嵌鉛防護服如沉重鎧甲，特制防輻射面罩讓視野狹窄，呼吸粗重。多層手套讓手指笨拙。每人胸前別著輻射報警儀，猩紅數字如同催命符。

“浩子，靠你了！”李衛國重重拍陳浩肩膀，“務必找到裂縫點，評估！能堵最好！不行立刻撤！安全第一！”

“明白！”陳浩透過面罩點頭。他深吸一口帶著防護材料味的壓抑空氣，檢查腰間的工具包：手電、撬棍、高強密封帶、輻射標記噴漆。

“走！”陳浩聲音沉悶嘶啞。他第一個轉身，跨進那如同巨獸咽喉的鉛門。王強、老劉緊隨。沉重的腳步聲在入口通道回蕩，旋即被門內的黑暗和濃重的金屬潮濕氣味吞噬。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

應急燈慘白的光勉強照亮入口。傾斜向下的金屬網格通道銹跡斑斑，吱嘎作響。兩側是粗細不一、包裹保溫材料的巨大管道，如巨蟒巢穴盤根錯節，向黑暗深處延伸。空氣悶熱潮濕如桑拿，鐵銹味、冷卻水微腥、保溫材料微酸和那股越來越濃的怪異臭氧味混雜，令人窒息。頭頂通風管低沉嗡鳴，驅不散地底濕熱。

“操，這鬼地方折壽。”王強聲音透過通訊器，帶著電流雜音和緊張。

“省點力氣，跟緊浩子。”老劉聲音蒼老疲憊，“走錯一步繞半天。”

陳浩打頭，手電光柱在管道叢林切割狹窄光路。他努力辨認路線。腳下網格冰冷，縫隙下是更幽暗的空間，冷凝水滴答。管道壁凝結水珠，反射冷光。越往里空間越壓抑，管道擦頂碰肩，需側身彎腰。輻射報警儀胸前的紅字不斷跳動攀升，每一次增幅都如重錘砸心。

“注意讀數！”陳浩提醒。他自己的讀數已近防護上限三分之一。

“媽的，還在漲！”王強咒罵。

“集中精神！”陳浩打斷。手電光停在前方管道交匯點。幾根直徑近米的粗管以復雜角度交錯，形成狹窄低矮僅容匍匐的三角區。管道銹蝕嚴重，保溫層破損剝落，更濃的水汽和臭氧味正從縫隙滲出。

“到了！接口下面！”陳浩心提到嗓子眼。他示意警戒，蹲身將手電光探向三角區深處。

光柱刺破黑暗。銹跡、水珠。然后他看到了——兩根主管道交匯擠壓的陰暗底部角落，一道十幾厘米長、邊緣參差的暗色裂縫！淡黃色冷卻水正汩汩滲出！水流持續，在冰冷粗糙的金屬面上蜿蜒，匯入下方網格縫隙，滴向黑暗。

“找到了！裂縫！”陳浩聲音因激動緊張發抖。他調整角度試圖看清。胸前輻射報警儀猛地發出短促尖銳的“滴滴滴”！數字驟然躥升！

“操！”陳浩頭皮發炸，本能想退。

“浩子！怎么樣？”王強急問。

“裂縫確認！滲漏！輻射讀數裂縫口飆升！”陳浩強壓心悸，“老劉！密封帶撬棍！我試試……”

話音未落。

一種聲音，從地底最深處傳來。

不是爆炸碎裂。是沉悶到極致、如同千萬噸巨石在深淵中摩擦碾壓的低吼！

“嗚——嗡————”

聲音不大，卻帶著撼動靈魂的恐怖力量！仿佛腳下沉睡的遠古巨獸，翻了個身！

整個地下管道層，瞬間活了！

嘩啦——！頭頂通風管道呻吟搖晃，螺栓尖叫！

簌簌簌簌——！積年的灰塵、銹渣、保溫碎屑如黑色雪崩傾瀉而下！視線模糊！

轟隆！嘎吱——！鋼鐵咆哮！陳浩眼前粗大的管道猛地扭曲跳動！如無形巨手攥住的麻花，發出金屬撕裂撞擊聲！火花迸濺！一根懸吊的冷凝水管“哐當”巨響，帶著保溫層砸落在陳浩兩米外的通道上，碎片四濺！

“啊——！”老劉短促驚叫，被飛濺保溫塊砸中肩膀踉蹌后退。

“地震！”王強嘶吼充滿驚駭恐懼！

地下世界在這地脈怒吼中瘋狂顫抖扭曲！

應急燈光瘋狂閃爍，將劇烈晃動的管道巨影投射在布滿塵屑的墻上，如群魔亂舞！

“嗚——嗡————”地鳴如潮汐，一波強過一波洶涌沖擊！腳下網格通道如狂風吊橋劇烈搖擺顛簸！陳浩死死抓住旁邊震顫的粗管，冰冷透過手套，身體仍被巨力拋甩！五臟翻騰！

“跑！快跑！結構要塌了！撤出來！快啊——！”李衛國嘶啞絕望的聲音在通訊器炸響！

“強子！老劉！”陳浩在搖晃、鋼鐵咆哮、碎石墜落聲中嘶喊。灰塵嗆喉，面罩模糊。他透過煙塵閃爍的光，看見王強抱管穩住，滿臉驚恐。老劉被甩到通道邊緣，半個身子懸在網格外，下面是深不見底的管井！他掙扎爬起，又被顛簸掀倒。

“老劉！”陳浩心臟驟停。顧不上胸前輻射儀爆出刺眼紅光和持續蜂鳴，也顧不上近在咫尺可能擴大的致命裂縫。他松開管道，在驚濤駭浪般的網格通道上，手腳并用地向老劉拼命爬去！

死亡的陰影，冰冷地籠罩了這片鋼鐵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