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皇城，深秋。

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金碧輝煌的琉璃瓦，透著一股沉甸甸的憋悶。風(fēng)卷起枯黃的落葉，在空曠的宮道上打著旋兒，更添幾分蕭瑟。

鎮(zhèn)武司衙門，位于皇城西側(cè)，緊挨著陰暗潮濕的天牢。朱漆大門上的銅釘有些暗淡，門楣上“鎮(zhèn)武”兩個燙金大字也失去了往日光澤，透著一股被遺忘的冷清。門口站著兩名按刀的侍衛(wèi)，眼神麻木，仿佛只是兩尊會喘氣的石雕。

衙門最深處的正堂，空曠得有些滲人。幾根粗大的梁柱撐起高高的穹頂，光線從高窗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堂內(nèi)陳設(shè)簡單，一張巨大的紫檀木公案擺在最深處，案后是一張寬大的太師椅。

此刻，一個身著皇子常服，身形略顯單薄的青年，正獨自坐在這張冰冷的太師椅上。他便是周玄，大周王朝名義上的七皇子。

周玄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冰涼的扶手，指尖傳來的寒意仿佛能順著血脈鉆進心里。他微微抬眼，目光掃過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回聲的大堂。這里沒有臣屬的恭謹，沒有下屬的忙碌，只有一片死寂，以及彌漫在空氣里，幾乎凝成實質(zhì)的排斥與漠然。

幾天前，那道冰冷的圣旨猶在耳邊：“…著七皇子周玄，領(lǐng)鎮(zhèn)武司掌印之職，整肅江湖，安靖四方…”

整肅江湖？安靖四方？周玄嘴角扯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清楚得很。自己那位高高在上、坐擁四海的大周皇帝陛下，他的親生父親，選中他這個宮女所生、母族卑微、在朝中毫無根基的皇子來執(zhí)掌這燙手山芋，圖的就是他“好用”。

好用在哪里？身份夠高，頂著皇子名頭，勉強能壓一壓那些桀驁不馴的江湖草莽。但也僅此而已。一旦壓不住，惹出了大亂子，需要有人承擔(dān)天子之怒，需要給朝野一個交代時，他周玄，就是最現(xiàn)成、最“合適”的替罪羔羊。一個沒有價值、死了也不會引起太大波瀾的棄子。

至于這鎮(zhèn)武司？早就名存實亡了。真正的高手、有背景的勛貴子弟，誰會愿意來這注定背鍋、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泥潭？留在這里的，不是被排擠的邊緣人物，就是混吃等死的庸碌之輩。

“呵…”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逸出唇邊，消散在空曠的大堂里。

就在這時，一陣略顯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死寂。

三個人影出現(xiàn)在大堂門口，逆著門外不甚明亮的光線，輪廓顯得有些模糊。他們并未立刻進來，而是在門檻外停住了腳步。

為首一人，身著鎮(zhèn)武司千戶的玄色勁裝，身材魁梧，面容粗獷，留著絡(luò)腮胡子，腰間挎著一柄厚背九環(huán)刀。他叫雷彪，是鎮(zhèn)武司僅存的幾個還能算有點實力的小頭目之一，后天十重境界。此刻他抱著臂膀，眼神斜睨著堂上端坐的周玄，臉上毫不掩飾地掛著輕蔑與不耐。

他左側(cè)是個瘦高個，像根竹竿，臉色蠟黃，眼珠滴溜溜轉(zhuǎn)著，透著精明算計，這是副千戶趙千，后天九重。右側(cè)則是個矮胖子，一臉油滑，搓著手，陪著笑，但眼神深處同樣沒什么恭敬，這是另一個副千戶錢祿，后天八重。

三人堵在門口，既不進來正式拜見，也不離開，就那么杵著，形成一種無聲的逼迫。

“雷千戶，趙副千戶，錢副千戶，”周玄的聲音響起，不高，平平淡淡，聽不出喜怒，在這空寂的大堂里卻異常清晰，“有事？”

雷彪這才像是剛發(fā)現(xiàn)周玄似的，粗聲粗氣地“哦”了一聲，大大咧咧地邁步走了進來，趙千和錢祿緊隨其后。他走到公案前約莫一丈遠的地方站定，連腰都沒彎一下。

“殿下，”雷彪嗓門洪亮，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您新官上任，按規(guī)矩，弟兄們是該來給您見個禮。不過嘛…”他話鋒一轉(zhuǎn)，臉上擠出點為難的神色，“這司里頭的難處，您初來乍到，可能還不清楚?！?

“難處？”周玄微微挑眉，身體向后靠了靠，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目光平靜地落在雷彪臉上。

“是??！”趙千接口，聲音尖細，語速很快，“殿下您有所不知。咱們鎮(zhèn)武司，聽著威風(fēng)，管著江湖事。可這江湖上的大爺們，哪個是好相與的？動輒就是先天高手，甚至還有宗師坐鎮(zhèn)的大派！咱們司里現(xiàn)在…唉，人手凋零，經(jīng)費短缺，弟兄們出去辦差，別說那些大門大派了，就是稍有點名氣的黑道寨子，都不把咱們放在眼里！前些日子，城南黑風(fēng)寨的匪首‘開山掌’張奎，還打傷了我們兩個去收‘平安錢’的兄弟，口出狂言，說鎮(zhèn)武司算個屁！”

錢祿也趕忙點頭哈腰地補充：“是啊是啊，殿下。那黑風(fēng)寨就在京畿眼皮子底下，如此猖狂，簡直是在打朝廷的臉，打陛下…呃，打咱們鎮(zhèn)武司的臉??！可咱們…咱們實在是力有不逮啊！”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句句訴苦，字字推諉。話里話外就一個意思：事兒難辦，人不行，你這位新來的掌印皇子，要么有本事解決，要么就識相點，別真把自己當回事。

他們是在試探，也是在施壓。想看看這個頂著皇子名頭、卻無依無靠的年輕人，到底是會勃然大怒，還是會被嚇得手足無措。

周玄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等他們終于“訴苦”完畢，大堂再次陷入沉默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所以，三位的意思是，這黑風(fēng)寨，我們鎮(zhèn)武司，管不了？”

雷彪被他這過于平靜的態(tài)度弄得微微一怔，隨即心頭莫名有些煩躁，粗聲道：“不是管不了！是…是需從長計議！殿下，江湖事，不是光靠身份就能壓服的。那張奎，后天巔峰的硬手，一手開山掌力能碎石，等閑先天初期都未必能穩(wěn)贏他！咱們司里現(xiàn)在…”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的空曠，意思不言而喻。

“后天巔峰…”周玄輕聲重復(fù)了一遍，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發(fā)出清脆的“噠”聲。“確實…是個麻煩?！?

他抬起眼，目光掃過雷彪三人，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莫名地讓雷彪心頭一緊。

“那依雷千戶之見，該如何‘從長計議’？”周玄問道。

雷彪以為周玄退縮了，膽氣又壯了起來，挺了挺胸膛：“屬下以為，當務(wù)之急，是先向兵部、戶部請調(diào)些人手和餉銀，再徐徐圖之?；蛘摺埖钕乱曰首又?，向陛下陳情，請派宮中供奉高手協(xié)助？”他這話帶著明顯的擠兌，誰不知道皇帝把周玄丟來這里就是當替死鬼的？

周玄看著雷彪，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淺，轉(zhuǎn)瞬即逝，卻讓雷彪覺得有些刺眼。

“請調(diào)？陳情？”周玄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嘲諷，“雷千戶倒是替本宮想得周全?！?

他緩緩站起身。雖身形單薄，但此刻立于高大的公案之后，竟隱隱透出一股迫人的氣勢，讓雷彪三人下意識地收斂了幾分散漫。

“不過，”周玄話鋒一轉(zhuǎn)，語氣陡然變得冷硬，“鎮(zhèn)武司的職責(zé)，是鎮(zhèn)壓不法，不是搖尾乞憐！一個盤踞京畿的黑風(fēng)寨都收拾不了，還要去向各部伸手，向父皇哭訴？那朝廷養(yǎng)我們鎮(zhèn)武司何用？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我大周朝廷？如何看待…父皇的威嚴？！”

最后一句，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錐刺破空氣，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