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實驗室特有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松香焊錫的微甜、陳年電路板的灰塵味、還有冷卻金屬的冰涼觸感。今天,這熟悉的空間卻被一層肉眼看不見的張力拉扯著。全國高中生物理創新競賽的通知貼在黑板旁,鮮紅的印章旁一行加粗小字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新規:本屆須以雙人小組形式參賽?!?
溫昕的筆尖懸在草稿紙上,一道關于透鏡成像的計算題剛解了一半。前排的鄭雪瑤已經起身,她的高馬尾像一面精致的旗幟,裙擺搖曳間帶著淡淡的橙花香。她的目標明確,徑直朝著第三排靠窗的位置走去——那里,周嶼舟正低著頭,專注地調試著實驗臺上的一臺小型氦氖激光器。他側臉的線條在窗外明凈秋光里顯得有些冷硬,額前幾縷碎發垂下來,遮住了眼底的神情。
“周嶼舟,”鄭雪瑤的聲音清亮悅耳,蓋過了示波器低微的嗡鳴,“這次競賽的模型設計,你覺得選光纖傳輸方向怎么樣?我查了些前沿資料,正需要一個搭檔深入…”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脆響。
溫昕手中的自動鉛筆芯突然斷掉了,細碎的黑色鉛灰濺落在攤開的草稿紙上,在復雜的雙縫干涉示意圖旁散成幾顆不規則的星點。她無意識地捏緊了殘留在筆桿里的那半截鉛芯,指尖冰涼。
就在這時,周嶼舟抬起了頭。他沒有看站在桌旁的鄭雪瑤,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然后落在了溫昕桌上那份攤開、沾了鉛灰的實驗草稿上。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起了放在手邊的深藍色文件夾。
“嗒。”一張折痕清晰的草稿紙從文件夾中滑落,像一片羽毛般,輕飄飄地、無比精準地落在了溫昕的桌角。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鄭雪瑤嘴角的笑容凝固了一瞬。
溫昕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隨即又擂鼓般喧囂起來。她低頭看向那張紙。非常熟悉,正是昨天下午周嶼舟遞給她的那張畫滿了鯨魚的草稿紙空白處的復印放大版。但此刻,在那群悠然游弋的鯨魚群落旁,清晰地印著幾行剛勁有力的手寫體,被熒光筆醒目地圈了出來:
隊友姓名:溫昕
初步選題:激光波長精密測量與誤差分析
誤差目標:Δλ≤ 10?? m (納米級精度)。
空氣像是被無形的力量凍結了。鄭雪瑤精致的指甲在周嶼舟桌沿的桌面上無聲地劃過,留下一道幾不可見的淡淡指痕。她盯著那張草稿紙看了足足兩秒鐘,才重新扯開一個標準的笑容,帶著幾分刻意:“哦?是嗎?溫昕…嗯,恭喜啊。不過這個選題,對器材要求可是非??量痰?。”她的目光轉向溫昕,帶著審視,“溫昕,光譜儀操作和光路調節,你都熟練吧?我記得上次基礎操作練習,你好像失誤了幾次?”她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溫昕手邊斷掉的鉛芯,以及散落的鉛灰。
周嶼舟已經重新低下頭,擰緊了激光器散熱槽的最后一顆螺絲釘。“開始準備了?!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穿透了那份凝滯的空氣,是對溫昕說的。
溫昕深吸一口氣,把斷掉的鉛筆放到一邊,拿起那張承載著特殊意義的草稿紙,指尖拂過冰冷的紙張邊緣和底下鯨魚流暢的線條,輕輕應了一聲:“好?!?
鄭雪瑤聳聳肩,高跟鞋的聲音清脆地響了幾下,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實驗室的戰斗號角,這才真正吹響。
接下來的日子,實驗室仿佛成了他們小小的戰場。溫昕和周嶼舟確定的選題直指競賽的核心挑戰之一——如何精確測量并控制一束穩定激光的波長,并將其精度控制在令人驚嘆的納米級別。這在理論上依靠物理定律,但在實踐中,每一絲氣流、每一?;覊m,甚至心跳的震顫都可能導致那至關重要的精度瞬間崩盤。
核心設備是放置在光學平臺上的精密光柵系統。周嶼舟負責主控,他的雙手穩定而有力,操作著帶有微米級精密絲杠的光柵尺平移臺,小心翼翼地、一微米一微米地移動著閃耀著金屬冷光的狹縫光柵。每一次位移都對應著衍射角度的微小改變。
溫昕則守候在光學平臺的另一端,眼睛緊貼著成像光路連接的CCD相機監視屏。屏幕上跳動著一條條明暗相間的干涉條紋。她的任務是,在周嶼舟緩慢調整光柵位置時,屏息凝神地捕捉那關鍵的一刻——當光柵移動到特定位置,屏幕上代表某一級(比如第K級)亮紋的光點恰好達到最亮值。那一刻的光柵位移讀數,將與激光波長λ通過公式緊密關聯(λ= d * sinθ,d為光柵常數,θ為衍射角)。他們的成敗,就維系于溫昕這一雙眼睛和指尖瞬間的判斷。
難度極高。每一次嘗試都漫長而焦灼。實驗室里,只有儀器運行的低沉嗡鳴和周嶼舟指尖微不可聞的旋鈕轉動聲。當溫昕全神貫注于那跳動光點的細微變化時,一絲擾動的氣流、門外走廊模糊的腳步聲,都足以讓她的心提到嗓子眼。
“溫昕,借一下你們的示波器探頭可以嗎?我們的好像信號衰減有點大。”鄭雪瑤帶著助手的影子適時地出現在光學平臺側方,一股濃郁的橙花香水味再次彌漫開來。
溫昕的呼吸一窒。示波器探頭線就在她腳邊的工具箱上。她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屏幕上移開零點一秒,剛要側身去拿。
“稍等?!敝軒Z舟頭也沒抬,聲音平淡,“這個位移點還沒標記。”
就在溫昕目光離開屏幕、又被鄭雪瑤聲音打斷的瞬間,緊張感讓她搭在控制臺上的指尖不由自主地一滑,擦到了旁邊光柵微調旋鈕的邊緣!
微調旋鈕最敏感的外圈被刮到了,光柵的位置發生了一次微小的、肉眼難辨的瞬時跳動。
屏幕上的明條紋瞬間劇烈地抖動、模糊,接著,像被重拳擊碎的星點一樣分裂開來,一片混亂。溫昕的瞳孔猛地收縮,心沉到了谷底。周嶼舟旋鈕的動作也驟然停止,屏幕上只剩下雜亂的雪花點和刺耳的噪音。又一個小時的精密位移調整,功虧一簣。
鄭雪瑤似乎有些訝異地輕呼:“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打擾到你們了?這光斑怎么突然散了?”
溫昕感到臉頰一陣發燙,強烈的懊惱和挫敗感像潮水般將她淹沒,指尖涼得發麻。她不敢看周嶼舟的表情。周圍幾個其他小組的同學也投來了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
正當她打算道歉,手腕卻被人輕輕握住了。
是周嶼舟的手。他的掌心溫熱,帶著一絲常年握筆和工具的薄繭,蓋在她冰涼顫抖的手背上,然后將她的手指穩穩地帶回到了那個致命的微調旋鈕上。溫熱的體溫透過皮膚傳遞過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別管屏幕上那灘散沙了?!彼穆曇魩缀跏琴N著她的耳廓響起,低沉而穩定,像投入深水中的定錨,“也別管數值跳動的精度?,F在,看著我?!?
溫昕愕然抬頭,撞入他近在咫尺的眼眸。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此刻在頭頂明亮的實驗燈和周圍散逸的微弱激光衍射光映照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光澤。
“看見光斑了嗎?”他微微瞇了下眼,引導她的目光,“在我的瞳孔里?!彼f得很平靜,不像玩笑。
溫昕下意識地屏住呼吸,遵循他的指引。那不再是實驗室里熟悉的周嶼舟,那雙眼睛深處仿佛成了一個獨特的、活著的接收屏。
在周嶼舟眼底深處那片琥珀色的虹膜上,她清晰地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穩定明亮的綠色光斑正熠熠生輝!那是從旁邊氦氖激光器散射出的微弱綠光(或是別的散射光、信號燈的反射),但此時,被她,被他,精準地捕捉到了。它就那樣安靜而執著地懸浮在那里,是周圍彌漫的橙花香氣、雜亂的儀器噪音和失敗陰影都無法侵擾的一小片凈土。它隨著周嶼舟輕微眨眼的動作而微微閃爍、明滅,像一顆永不迷失的恒星。
“第8條亮紋…的位置?!睖仃肯乱庾R地喃喃出聲,幾乎被這個發現迷惑住。那光斑的位置,在記憶中的條紋分布圖上被勾勒出來。
“不對?!敝軒Z舟非常輕微地搖頭,握著她手背的指腹微微加力,帶著她的手極其緩慢而精確地旋轉著那個致命的微調旋鈕,“忘了空氣折射了嗎?環境參數不對,理論位置在‘玻璃’基底后發生了偏移。”他的指尖輕輕劃過她的眼尾下方的臉頰皮膚,一個微妙而又點到即止的觸碰,“現在呢?仔細感覺旋鈕的刻度感。第8條亮紋的真實焦點,應該在這里?!?
仿佛有無形的導線連接著他的感知和她的指尖。溫昕閉上眼睛,排除所有的視覺干擾,只將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傳來的觸感上——旋鈕那細微的阻尼感、每一格微小的跳躍。她感受到了他手背上脈搏沉穩的搏動,感受到他施加引導的力量傳遞過來的溫度和方向。
在無聲的意念交匯中,在周圍所有繁雜光影和目光的背景下,兩人共同的力量驅動著旋鈕,極輕、極慢、極穩地旋轉著某一個難以察覺的角度。
只聽儀器內部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精準的“咔嗒”鎖定聲。
周嶼舟松開了手。
溫昕幾乎是同時睜開了眼睛。
奇跡出現了。
示波器的屏幕上,混亂的雪花點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異常明亮、銳利、穩定的光點!穩穩地停在中心,光芒奪目!第K級亮紋的最佳狀態!
成功了!
一股無法言喻的激動和莫名的酸澀涌上溫昕的鼻尖。她沒有歡呼,只是下意識地看向周嶼舟。他緊抿的嘴角微微上揚了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視線快速掃過旁邊表情有些難看的鄭雪瑤,然后朝溫昕輕輕點了點頭。
鄭雪瑤默然片刻,扯了扯嘴角,這次什么都沒說,轉身離開了他們的操作區??諝庵械某然ㄏ銡馑坪跻驳艘恍?
溫昕低頭,看向那張被熒光筆圈出的目標要求:【Δλ≤ 10?? m】。剛才那一刻,指尖捕捉到的“手感”和視覺中心那個被他瞳孔聚焦的光斑,仿佛構筑了一座無形的橋梁,跨過了之前遙不可及的精度深淵。
窗外,夕陽的余暉穿過窗欞,斜斜地投在光柵金屬的表面,也照在周嶼舟的側臉上,將他低頭記錄數據時垂下的睫毛在實驗報告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清晰的影子,像一道未解的、卻莫名令人安心的公式。溫昕拿起鉛筆,在草稿紙空白處,在那群悠然游弋的鯨魚上方,輕輕寫下了一行字:
光程差δ=(d * sinθ)= kλ?或者…是心跳加速的次數與呼吸頻率的乘積?
她畫了個小小的問號。
一場關乎極限精度的戰役剛剛取得了關鍵突破,但實驗室里無形的硝煙,遠未平息。
黃昏漸深。一天的緊張實驗接近尾聲,大部分小組已經離開,偌大的實驗室顯得有些空曠和冷清。溫昕和周嶼舟正準備整理最后一批數據。連續數小時的精密操作和精神高度集中,讓兩人都感到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沉浸在突破難題后的沉靜默契。
突然,整個實驗室的燈閃爍了一下!
緊接著,是一次沉悶而令人心驚的爆炸聲從走廊配電箱方向傳來!
“滋滋——滋啦!”
刺耳的電流噪音伴隨著劇烈的閃光,隨后,頭頂明亮的白熾燈管猛地熄滅!應急燈只慌亂地閃爍了三下蒼白的紅光,隨即也徹底歸于黑暗!
一片死寂般的漆黑瞬間吞噬了整個空間,伸手不見五指。窗外僅存的一點天光也被厚重的窗簾隔絕,只剩下電子設備上偶爾亮起的零星指示燈和報警紅光,如同鬼火般漂浮在壓抑的黑暗里。
“怎么回事?”黑暗中,溫昕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一種本能的恐懼攫住了她。她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踢到了某個儀器支架,發出哐當一聲脆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總閘故障?或者過載短路。”周嶼舟的聲音在咫尺之外響起,比黑暗更沉靜,像是冰冷的錨點?!皠e慌,待在原地別動?!?
就在周嶼舟話音落下的瞬間,清晰的、沉重的金屬撞擊聲傳來——是實驗室厚重的防爆鐵門被關上并反鎖的聲音!咔嚓!令人心臟驟停。
“誰?!”周嶼舟猛地低喝一聲,聲音中第一次帶上了一絲冰冷的怒意。
門外沒有任何回應。只有一串由近及遠的、刻意放輕卻無比清晰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咔噠、咔噠、咔噠……”如同午夜敲響的喪鐘,回蕩在寂靜的走廊里。
溫昕的心徹底沉了下去。鄭雪瑤!是她拿走了今天晚班輪值的鑰匙!她故意鎖上了門!這黑暗,這被困,絕非意外!
黑暗中,溫昕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的聲音,撲通、撲通,快得要沖破喉嚨。呼吸也變得急促而困難。空氣中彌漫著開關過載燒焦的糊味和干冰滅火劑噴灑后的刺鼻酸氣,令人窒息。
“值班室以為人都走了,會直接拉電閘下班?!敝軒Z舟的聲音近了些,判斷冷靜得可怕,像黑暗中的刀鋒,“我們需要自己想辦法出去或者發出信號?!?
溫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回憶著實驗室的布局?!拔矣浀谩呃饶沁呌袘焙艚邪粹o…但是隔著墻…”
“不行,位置暴露了也可能沒人管?!敝軒Z舟立刻否決,他的邏輯像冰冷的金屬鏈環環相扣,“而且不確定隔音效果。”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溫昕的四肢百骸。她摸索著墻壁,試圖尋找可能的光源。她想起墻角放著的安全應急箱。憑借記憶摸過去,手指觸到冰冷的金屬箱體,打開,在里面摸索,終于摸到一個冰冷的圓筒——一支消防應急熒光棒!
她心里一喜,立刻用力掰開!
然而,就在幽幽的綠色冷光即將驅散腳邊小片黑暗時——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迅速地伸過來,覆蓋在了那支熒光棒的中段,將那剛燃起的小片希望之火按滅了!動作快如閃電。
“你……”溫昕驚愕出聲。
“熒光波長范圍在510-550nm左右,還在可見光波段,”周嶼舟的聲音緊貼著她耳邊,壓得極低,氣息帶著不容置疑的警告,“光線會穿透過門上的觀察窗,甚至門縫。外面如果有人守著,或者她在外面觀察,我們會立刻暴露位置和狀態,更加被動?!彼D了頓,“我們需要…不可見的交流?!?
絕對的黑暗重新降臨,比之前更加絕望、更加冰冷。沒有光,沒有聲音,只有彼此近在咫尺卻完全看不見對方輪廓的存在感,以及沉重的、壓抑的心跳和呼吸聲。溫昕感到一股寒意從脊椎竄上來,那不僅僅是黑暗的壓迫,更是對鄭雪瑤深不可測意圖的恐懼。她想做什么?要這樣把他們困一整夜嗎?
極度的緊張和對未知的恐懼讓溫昕的手指微微發抖。
就在一片死寂的漆黑和幾乎要壓垮神經的恐慌邊緣——
突然!
一點極其微弱、卻無比凝聚的紅色光點,毫無征兆地在溫昕眼前的黑暗虛空中亮起!
它就那樣憑空跳動著,像一個微弱卻倔強的心臟,是絕對的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是周嶼舟的激光筆!他隨身攜帶的那支用于指示光路的紅色激光筆!
溫昕的心臟猛地一顫,仿佛被那道紅光重新點燃了希望。
那光點并不穩定,而是有規律地在黑暗中明滅閃爍。它在跳動,在描繪。一個點…短暫的停頓…然后又是三個持續的點…短停頓…再一個點…短暫的空白…接著是兩段持續的橫線(劃)…一個點…橫線(劃)…橫線(劃)…一個點…再一個點…橫線(劃)…橫線(劃)…一個點…
溫昕屏住呼吸,眼睛死死地追隨著那忽明忽滅的紅色光點軌跡,大腦在黑暗和恐懼的擠壓下飛速運轉。她是物理競賽班的尖子,自然學過基本的莫爾斯電碼。這套看似簡單的點劃組合,是黑暗中最可靠的通用語言。
·———(Y)/·—·(P)
Y… P…英文字母的組合…它在說什么?
“你…”,“P…”溫昕大腦飛速運轉。YP?不!電碼順序一般是單詞縮寫… Y…P…
瞬間,一個詞組在她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現—— You Panic?你…害怕嗎?
他在問:“你怕不怕?”
巨大的暖流猛地沖垮了恐懼的堤壩!他沒有指責,沒有抱怨,甚至沒有多余的行動解釋。他只是問她,在這樣絕對黑暗的被囚困中,她還好嗎?一顆懸到嗓子眼的心,被這束微弱卻指向明確的光輕輕托住了。
一股力量從胸腔涌起,壓過了冰冷的手足僵硬。怕?當然怕!但這句無聲的問候就像黑暗中的氧氣,給了她回應的勇氣。
她需要回應!讓他知道自己收到了!自己不怕…或者至少,不是獨自在恐懼!
溫昕摸索著,觸碰到自己今天扎頭發的橡皮發圈。沒有光筆,聲音也可能被消音或誤判,她要制造一個更清晰的目標!她循著記憶中剛才紅光出現的方向,深吸一口氣,朝著那個估計的位置,扯緊了橡皮圈皮筋——
嘣!
一聲細微但清晰的彈響,皮筋彈射而出的破空聲在寂靜里如石子投水!精準地落在了周嶼舟的方向,打在他身邊某個儀器的金屬外殼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這是位置響應!
緊接著,溫昕迅速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機!黑暗中按亮屏幕是致命的暴露,但她只需要閃光燈!
她將手機屏幕朝下,緊緊捂在胸口控制光線溢出,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大拇指對著閃光燈的位置狠狠按下——不要求對方理解內容,只要求他看到閃光并理解這是一個回應!這是第一步!
但出于一種理科生的本能和默契,在控制著光線只從指縫漏出極微弱一絲的前提下,她還是以最快的速度,以自己能完成的極限“手速”,對著周嶼舟的方向——
·—·(G)/·—·(R)
G… R…
按完兩次,手機立刻被她塞回口袋深處。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
那微弱的閃光只有短短一瞬,但在絕對的黑暗中,它亮如星辰。
黑暗中陷入了一片寂靜。溫昕感覺自己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傾聽。沒有腳步聲靠近門口?看來外面并沒有警衛被驚動。鄭雪瑤似乎也不在近處?
幾秒鐘后。
黑暗中,就在她眼前的方向,那一小束紅色的光點再次堅定地亮起!
這一次,它沒有再次發出詢問的電碼,而是穩穩地,持續地亮在了同一個位置。那是一個固定的坐標。一個錨點。一個無聲的確認——他收到了她的回應!他就在那里!他們連接著!
紅色光點穩穩當當地停留在她眼前的黑暗中,像永不迷航的燈塔。沒有比這更令人心安的了。
緊張的氣氛似乎隨著這束光線的溝通而得到了一絲微妙的舒緩。溫昕緩緩地吁了一口氣,身體依然緊繃,但那份被絕對孤寂和未知意圖包圍的冰冷恐懼感,卻被一道無聲的連接溫暖、驅散了。黑暗中,她甚至能勾勒出周嶼舟此刻那沉穩而專注的輪廓。
周嶼舟手中的紅色光點并沒有熄滅,而是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然后開始緩慢地、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掃過附近的地面。他在尋找著什么,利用激光不易被遠處察覺的特性進行有限的偵察。
溫昕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出路。報警按鈕?窗戶?窗外是另一棟更高的教學樓背面,很少有人走動,呼救可能無用。她開始摸著墻壁移動,手指碰到一處冰冷金屬凸起——是通風口的格柵!位于高墻上。
“通風口…”她壓低聲音,朝著紅色光點方向提示。
激光光點立刻移過來,照亮那扇只有臉盆大小的格柵。紅色的光束在密布的金屬格柵和厚重的灰塵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狹小,封死多年,手動幾乎不可能在不發出巨大聲響的情況下打開。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緩緩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清晰地感知。疲憊、饑餓、寒冷(特別是通風口有冷風灌入)開始侵襲。但有了那道持續存在、作為位置標記和精神連接點的紅光,溫昕心中的恐慌被最大程度地抑制了。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幾小時,像是一輩子那么漫長——一絲微弱但真實的光線終于刺破了黑暗!
不是來自門口,而是來自于他們寄予過希望的通風口上方!
一線、兩線…越來越多的,灰白、冰冷的光線從被忽略的高高墻壁與天花板的夾縫處頑強地滲透進來。那是城市的微光?還是終于臨近了黎明?
天快亮了!
那束作為燈塔的紅色光點終于熄滅了。溫昕聽到周嶼舟活動身體時輕微的骨骼摩擦聲。安全了!他們終于熬過了這最黑暗的一夜!
當救援的老師終于在值班室聯系無果后,懷疑地來查看、用備用鑰匙打開實驗室沉重的鐵門時,刺目的光線如同洪水般涌入久違的光明的空間。
刺眼的日光讓溫昕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實驗室里一片狼藉,儀器安靜地矗立著,只有空氣中殘留的焦糊味和冰冷的酸氣無聲訴說著昨夜發生的一切。沒有鄭雪瑤的身影。
周嶼舟站在一旁,額角和手背上有幾道不太起眼的擦傷和污跡,是在黑暗中嘗試破壞、拆解或移動東西造成的。溫昕同樣疲憊,眼下帶著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老師氣喘吁吁,又驚又怒:“你們兩個沒事吧?!怎么回事?!門怎么會反鎖了?!”
“配電事故,斷電了。門可能是自動保險鎖死的?”周嶼舟的聲音很平靜,帶著一絲熬夜的沙啞,滴水不漏。他看都沒看溫昕一眼,完全無視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
老師顯然松了口氣:“嚇死我了!人沒事就好!快出去透透氣!”
溫昕走到實驗臺前,拿起那份凝聚了無數汗水、心力,甚至在黑暗中用精神溝通守護下來的核心實驗報告。報告的主體和數據表格大部分空白處都寫得密密麻麻,記錄了他們的實驗步驟和部分初步結果。
在報告的最后一頁下方,一張簡潔的草稿紙被作為附錄貼在那里。紙上畫著兩只形態流暢、彼此尾鰭輕柔勾連、形成一個完美循環(或者說一個數學符號∞的抽象變體)的鯨魚。那是周嶼舟的字跡,畫風沉靜而有力。
在兩只鯨魚銜接的那個微妙而關鍵的“焦點”位置,溫昕沉默地拿起了桌上的黑色中性筆。她的字跡不如周嶼舟有力,卻帶著一種清晰而決然的軌跡。她在那個位置上,那個象征著連接、循環和深邃海域的位置,清晰地寫下:
實驗誤差分析總結:
測得波長λ?=[記錄值] nm
計算波長λ=[記錄值] nm
最大波長偏差Δλ_max =|λ?-λ|=[精確計算結果] m≈ 10?? m
結論:精度達標。但存在異常擾動源影響(后記補充)。建議未來實驗在充分屏蔽外部電磁或人為擾動環境中進行。
寫到這里,溫昕頓了頓筆,似乎在斟酌。最終,她沒有寫下任何個人指控。她只是在這串嚴謹數據的旁邊,在兩只鯨魚交織的圖樣上方,用很小的字體、很輕的筆觸補充了一句像是思考過程的喃喃自語:
此Δλ值,是光的物理偏差?還是一次心跳加速值與呼吸頻率乘積在臨界點引發的不可預知效應?一個簡單而意味深長的問號。
就在這時,鄭雪瑤的身影出現在了實驗室門口。她換了一套清爽的衣裙,神情自若,像什么事都沒發生過,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心:“嶼舟,溫昕?你們昨晚沒事吧?聽說被困在這里了?真可怕!還好老師來得及時!”她的目光掃過溫昕手中的實驗報告,尤其是最后她補寫的那幾行字和那個問號,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
周嶼舟卻突然上前一步,他動作自然而迅速地從溫昕手中抽走了那份實驗報告的主頁。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他像是隨意地將最后那張貼有鯨魚圖和結論報告的草稿紙“唰”地從活頁夾邊緣撕了下來!
紙張被撕裂的聲音干脆利落。溫昕的手頓在半空。
周嶼舟甚至沒有看一眼那張被撕下的、凝聚著他們一夜驚魂與最終成功成果的紙張內容。他只是面無表情,卻異常精準地將那張紙對折、再對折,疊成一個不能再小的方塊,然后…直接塞進了他那件實驗室白大褂的內側口袋!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廢紙。
鄭雪瑤的視線銳利地掃過他那平靜無波、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感的臉龐。周嶼舟的右手還插在口袋里,那口袋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他指間無意識地轉動著。
溫昕的目光落在被撕斷的紙張裂口上。剛才撕得倉促而用力,紙張邊緣并不整齊,在那參差的毛糙纖維處,她清晰地看到一點沒有被完全撕掉的…半截鯨魚的尾鰭線條正倔強地冒出了頭,線條流暢優美,如同黑暗中永不低頭的光。
天已大亮。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將空氣中的塵埃照耀得如同漂浮的金屑。實驗室外走廊的公示欄上,醒目的創新競賽初賽團隊公示名單也已經貼了出來。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溫昕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旁邊赫然緊跟著三個字:“周嶼舟”。而在“鄭雪瑤”的名字上方一行(位置十分接近),是她自己剛剛在上面簽過字確認的另一份標準報名表。
周嶼舟已經走到門口,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穿過陽光投下的明亮光柱:
“走了。誤差報告里,干擾源類型還需要補充實驗確認?!?
他走向門外的背影被陽光拉長。溫昕看著公示欄上緊挨在一起的兩個名字,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剛剛重新拿起的報告主體部分——最后一行關于光程差計算的公式旁邊,多了一行新的字跡,那是她剛才寫完整理報告時無意識加上的注釋,字跡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壓在先前的疑問之上:
核心干擾源已鎖定,實驗環境優化方案已明確。未來,波長偏差必將趨近于零。
她將報告仔細合攏。
窗外的晨光正好,充滿了無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