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抽屜里的煙盒,早就空了。念念畫的畫貼在墻上,藍色的天空下,兩個小人牽著手,高的那個手里沒舉煙,舉著顆草莓糖,紅通通的,像團小太陽。
初夏的風裹著梔子花香鉆進便利店,貨架上的冰鎮可樂瓶身凝著水珠,像誰沒擦干凈的眼淚。我正在給念念系鞋帶,她的小白鞋沾了點草汁,是剛才在公園追蝴蝶蹭上的。
送念念去小學那天,書包帶勒得她肩膀發紅。她背著比自己還寬的書包,一步三回頭,辮子上的紅繩掃過校服領口,像片不肯安分的小葉子。
校門口的桂花樹落了一地碎金,她蹲下去撿,指甲縫里沾了黃粉。“叔叔,這個能泡水喝嗎?”她舉著朵小花,眼睛亮得像浸了露水,書包上掛的草莓掛件撞在膝蓋上,叮鈴叮鈴響。
我替她把書包帶松了松,指尖觸到她后頸的碎發,軟乎乎的。“放學給你帶糖。”我說著,看見她腳踝的淺褐胎記,在白襪子里若隱隱現,像片被蓋住的小云彩。
第一周家長會,我坐在她的座位上,課桌抽屜里塞著半塊橡皮,還有張畫歪了的全家福兩個人牽著手,高的那個手里舉著棒棒糖,矮的那個扎著辮子,旁邊留了個空當,用鉛筆涂了又擦,留下片灰蒙蒙的印子。
“那是給爸爸留的嗎?”我指著空當問她。
她正低頭摳橡皮屑,聞言手頓了頓,睫毛垂下來“她爸爸會開家長會。”聲音輕得像棉花掉在地上。
我摸出顆橘子糖,剝開糖紙塞進她嘴里。甜味漫開來時,她突然說:“媽媽以前說,爸爸的手很燙。”
我想起最后一次見他,他的手確實燙,攥著煙的手指骨節發紅,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像剛從煤堆里撈出來。那天他蹲在派出所門口,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瘦得像根被蟲蛀過的柴火。
“叔叔,你爸爸呢?”念念突然抬起頭
我愣住了。
窗外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撞在玻璃上,發出“咚”的輕響。我想了半天,才想起點模糊的影子好像總穿著件藍布褂子,袖口磨出毛邊,抽煙時煙袋鍋在鞋底磕出“當當”聲。有次他帶我去河里摸魚,河水涼得刺骨,他把我的手塞進他懷里,胸口的布糙得像砂紙。
可他長什么樣?眼睛是圓的還是長的?笑起來有沒有皺紋?想破了頭也想不起來,像被水泡過的紙,字跡暈開,只剩片模糊的白。
我捏了捏她的辮子,紅繩新換了一根,是她自己挑的,說“像草莓醬的顏色”。
我的煙癮很大我記得父親也如此……
天剛蒙蒙亮,窗紙還透著層灰,爹就蜷在炕頭摸煙袋了。煙荷包掛在炕沿的釘子上,油乎乎的,像塊浸了油的破布,里面的煙絲潮了,捏起來成坨,得用指甲一點點摳開。
他卷煙的手哆哆嗦嗦,枯瘦的手指捏著張糙紙,煙絲撒了一炕,混著炕上的麥秸,黑一陣黃一陣。我縮在炕角,看他把煙卷往嘴里塞,火柴在炕沿擦著,“嚓”一聲,火光竄起來,照見他顴骨上的皺紋,深的能夾住煙絲。
煙抽起來,他的咳嗽就沒停過。“吭哧,吭哧”像破舊的風箱,每一聲都帶著痰音,震得炕沿都發顫。娘在灶房燒火,聽見了就罵:“作死呢!肺都要咳出來了,還抽!”罵完了,還是會把晾在繩上的煙葉子收進來,怕淋了雨。
那時候我才六歲,蹲在門檻上看他。他抽的是自個兒種的旱煙,勁大,煙味嗆得我眼睛發酸,總往娘身后躲。他就笑,露出黑黃的牙,把沒抽完的煙卷往鞋底摁滅,塞給我顆硬糖。糖是趕集換的,化了一半,黏在糖紙上,我剝半天,手指上全是黏糊糊的。
割麥子的時節,他蹲在地頭抽煙,煙袋鍋子“吧嗒吧嗒”響,煙圈飄到天上,被日頭曬得沒影。抽完了,煙袋往腰里一別,扛起鐮刀就割,腰彎得像張弓。割到晌午,咳嗽得更兇了,蹲在麥捆上,咳得直不起腰,手捂著胸口,指節發白。我遞過去水壺,他喝兩口,又摸出煙袋,娘遠遠看見,在田埂上跺著腳罵,他也不惱,沖我擠擠眼,接著抽。
有回夜里,他咳得厲害,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來。油燈昏昏的,照見他臉憋得發紫,娘急得抹眼淚,翻出藏在箱底的紅糖,沖了碗水給他。他喝了,喘勻了氣,又摸煙袋。娘搶過去扔到地上,“你是要把這個家也抽垮嗎?”他沒撿,就那么坐著,半晌,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塞回懷里。
我上小學那年,他去鎮上賣了一擔豆子,換了個新煙袋,銅鍋的,亮閃閃的。他寶貝得很,抽煙前總用布擦兩遍。那天他把我架在脖子上,走在回家的路上,煙袋在腰里晃,煙味混著他身上的汗味,我聞著,竟不覺得嗆了。
后來他老了,走不動路了,就坐在門檻上抽煙。太陽曬得他瞇著眼,煙圈慢悠悠地飄,咳嗽聲也輕了,像漏風的風箱。我給他卷煙,煙絲撒在他腿上,他也不惱,用手攏起來,塞回紙里。“抽了一輩子,”他望著遠處的田埂,“戒不掉了,就像這田,種了一輩子,歇不下來。”
秋收的時候,他躺在炕上,已經抽不動煙了。煙袋放在枕邊,銅鍋氧化得發烏。我拿起煙袋,往他嘴邊送,他搖搖頭,手搭在我手上,輕得像片葉子。“別學我,”他聲音啞得像磨砂紙,“煙是苦的,日子夠苦了。”
那天后,他就沒再起來。埋他的時候,我把那只銅煙袋放進棺材里。風刮過墳頭,嗚嗚的,像他一輩子沒停過的咳嗽聲。
明明只是要互相了解卻只是在一味的傷害對方,我恨我爹可恨不起他想要越來越近……
我把煙盒塞進抽屜,聽見自己心跳得厲害。想起爹咳得直不起腰的模樣,想起念念她爹蹲在垃圾堆旁抽煙的樣子,想起念念腳踝那片淺褐胎記上次給她洗澡,發現那片胎記淡了,像被水洗得快要看不見,就像她爹在她生命里的影子,只剩點……
念念沒再追問,只是把那顆橘子糖的糖紙攤平,夾進語文書里。糖紙皺巴巴的,在陽光下泛著點淡金色,像片被揉過的小葉子。深秋的風卷著落葉,在教室窗外打旋。念念的座位靠窗,她總在上課時偷偷看外面,老師點她名字,她站起來回答問題,聲音脆得像咬碎的冰糖。我趴在欄桿上看,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爹也是這樣站在學校門口,看我背著書包走進教室。他手里的煙袋鍋冒著白汽,我走了很遠回頭,那團白汽還在風里飄,像朵不肯散的云。
“叔叔,我夢到爸爸了。”某天早上,念念啃著饅頭突然說,“他給我買了草莓蛋糕,可是一咬,變成煙了,苦苦的。”蒸籠里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臉,我往她碗里舀了勺粥,粥面上結著層米油,滑溜溜的。“夢都是反的。”我說,“今天給你買真的草莓蛋糕。”
她的眼睛亮起來,腳踝在桌下晃悠,白襪子上沾了點墨水,是昨天練字時蹭的。那片淺褐胎記淡了很多,像洗了太多次的舊布,終于褪盡了最初的顏色。
放寒假那天,念念捧回張獎狀,邊角卷了毛。她非要自己貼在墻上,踩著小板凳,踮著腳,辮子垂下來,掃過我的手背,癢乎乎的。“叔叔你看,比張萌萌的還大。”
墻上已經貼了不少她的畫,有畫我的,有畫月亮的,還有張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旁邊寫著“媽媽”。最底下那張,還是剛上小學時畫的全家福,那個空當依舊空著,只是被歲月蒙上了層薄灰。
夜里給她掖被角,發現她的小手攥著顆草莓糖,糖紙在月光下泛著微光。她的呼吸勻勻的,吹在我手背上,暖乎乎的,像春天剛化的溪水。
我坐在藤椅上,摸出林薇的照片。照片里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辮梢的紅繩掃過我的胳膊,像道輕輕的癢。突然發現,原來有些記憶會淡,像被風吹散的煙圈,像被水洗褪的胎記,但有些東西會越來越清晰比如念念笑起來的樣子,比如此刻窗臺上那盆綠蘿,新抽出的葉子嫩得能掐出水。
窗外的月光淌進來,在地板上積成淺淺的一汪,像誰沒喝完的牛奶。我想起爹最后一次送我,在火車站臺,他往我包里塞了袋炒花生,花生殼上還沾著泥土。火車開的時候,他站在原地沒動,煙袋鍋的火光在暮色里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像顆快要熄滅的星。
也許忘了模樣也沒關系。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溫度胸口的暖,掌心的糙,煙袋鍋的燙早就融進了日子里,像糖融進水里,看不見,卻甜得實實在在。
念念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什么,大概是夢到草莓蛋糕了。我替她把滑落的被子拉上來,指尖觸到她腳踝的小云朵,在月光下,淡得像個溫柔的夢。
夜深得像口井,念念的呼吸在被子里起伏,后頸的汗涼了,黏在枕頭上,我伸手替她翻個身,指尖碰著她后頸的胎發,軟得像剛收的棉花。
窗臺上的鐵皮盒里,裝著這兩年攢的票根。幼兒園的接送卡,超市的購物小票,念念掉的乳牙用紅布包著,壓在最底下。我摸出來看,票根邊緣卷了毛,墨跡暈開了,像老照片褪了色。這兩年過得快,像指縫里漏的沙,每天送她上學,接她放學,給她梳辮子,修她踩壞的滑板車,日子就這么稠稠地過著,沒什么波瀾,卻把心填得滿滿當當,像秋后的谷倉。
墻角的老鼠窸窸窣窣跑過,碰倒了念念的玻璃彈珠,“叮”一聲,在夜里格外脆。我想起爹以前總說,老鼠多的人家,日子旺。那時候他蹲在灶臺前抽煙,煙袋鍋在鞋底磕出“當當”響,娘在燈下納鞋底,線穿過布的“嘶啦”聲,和老鼠的動靜混在一起,倒像支安穩的曲子。
這兩年,手上的繭換了地方。以前是扛活磨的,在指根;現在是給念念削鉛筆、系鞋帶磨的,在指腹。摸上去糙得很,像娘納鞋底用的麻線,搓得久了,倒也順手。有次給念念梳辮子,她突然說:“叔叔的手像爺爺的。”我愣了愣,她沒見過我爹,許是看了墻上的舊照片。照片里爹站在麥垛前,手叉著腰,手背的筋鼓得像老樹根。
風從窗縫鉆進來,吹得桌角的日歷嘩嘩響,停在三月。該種春麥了,爹以前總在這時候念叨,說土要翻三遍,籽要泡一夜。去年清明沒回去,托人給爹娘的墳上添了把土,那人捎話說,墳頭的草長瘋了,該除了。
念念翻了個身,小胳膊搭在我腿上,熱乎得很。我低頭看她,睫毛上還沾著點口水,像剛哭過。這兩年,她哭的次數少了,剛來時,夜里總抽噎,像被雨打濕的小貓,現在倒能睡整宿了,偶爾夢到草莓糖,還會咂咂嘴。
活著,大抵就是這樣。不是記著多少事,是身邊有個人,讓你覺得日子有個奔頭。以前是爹娘盼我出息,后來是她托我照好念念,現在看著念念,倒想起爹娘了。想看看爹墳頭的草是不是真的瘋長,想看看娘種的那兩顆棗樹,還結果子不。
灶臺上的水壺“嗚嗚”響了,是睡前燒的水,現在開了。我輕手輕腳起來,灌了瓶熱水,塞在念念腳頭。她的小腳在被子里動了動,像只剛醒的小田鼠。
天快亮時,我去看了爹和娘告訴他們,我把日子過下去了,過得還行,像他們當年盼的那樣,穩穩當當的。
我敘述這苦她給我留的太深我到現在都沒結婚,我想找個和她一樣的女生結婚可那不現實是吧,這幾年發展快棗樹我其實早就看不到了砍了樹人人都改起了樓,我沒錢好不容易找個安穩工作現在家里又多一個人,哈哈哈…我不知道自己在說啥或許這就是家吧。
奇跡是每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