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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站立的塵埃

隔間里的空氣沉得如同壓實的灰燼,每一次呼吸都刮擦著肺壁,帶著粉塵的粗糙感。慘白的光束被窗欞油垢切割得支離破碎,無力地潑灑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照亮無數懸浮翻滾、仿佛永不安息的塵埃。陳默癱在門板床上,腰椎深處那永恒輪回的劇痛如同背景噪音,轟鳴不息。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銳痛,引發瀕死般的抽搐。汗水與昨日滲出的組織液混合,在紗布邊緣洇開深黃的污漬,散發著藥味、血腥與衰敗的混合氣息。然而,在那片被劇痛統治的焦土上,兩片濕潤的、帶著白色橘絡的橙黃橘皮,如同兩枚滾燙的烙印,緊貼著他滾燙的胸口皮膚。那清冽微酸的香氣,穿透了所有渾濁,固執地縈繞在鼻端,纏繞著他瀕臨潰散的意識——這是她穿透死寂的錨,是齒輪咬合時迸濺的火花。

隔間的薄木門被推開一道更寬的縫隙。張桂芬探進半個身子,那張慣于風風火火的臉上此刻堆滿了小心翼翼的探詢,大嗓門被強行馴服成了粗糙的耳語:“陳瘸子…閻王殿的門檻還沒邁過去吧?…丫頭…丫頭今兒個邪門了…”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眼神瞟向輪椅方向,“…那橘子…她不是抱著了…她…她在剝!”

陳默渾濁的眼珠猛地掀開!目光穿透昏沉的光線和額角紗布的遮擋,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釘向對面角落的輪椅。

阿滿依舊蜷縮在寬大的舊外套里。她的頭不再低垂,而是微微抬起一個清晰可辨的角度!視線牢牢鎖定在懷中那個橙黃飽滿的橘子上。空洞的眼底,那層厚重的水霧被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蠻橫的專注撕裂開!冰層之下,有銳利的光透出,帶著一種初生牛犢般的狠勁和不容置疑的執著!

她的雙手都在動!

枯瘦、蒼白、指節凸起的雙手!

左手死死地固定住橘子,五指如同鐵箍般緊緊扣住光滑的球體,指關節因用力而繃出青白色。右手,那只曾撕下橘皮的手,此刻正以一種近乎笨拙卻異常兇悍的姿態…進攻!

拇指的指甲和食指的指尖,死死摳進橘蒂附近那塊相對凸起、昨日已被她按壓得微微發軟的橘皮!不再是試探性的撕扯,而是帶著一種要將這堡壘徹底攻陷的決絕,瘋狂地向下摳挖、撕扯!

“嘶啦…嘶啦…”

橘皮纖維被強行撕裂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比昨日更加清晰、更加密集、更加不容置疑!在寂靜的隔間里如同短促而激烈的戰鼓!

一小塊帶著豐沛白色橘絡的濕潤橘皮被撕下!緊接著是更大的一塊!濕潤的汁液從撕裂的傷口處滲出,沾濕了她枯瘦的指尖,在昏沉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卻無比真實的光澤!橙黃的碎屑如同戰斗的勛章,零星粘在她蒼白的指腹和舊外套的下擺上。

陳默枯槁的胸腔里,那顆被劇痛反復捶打的心臟,如同被這激烈的“剝皮”戰鼓狠狠擂動!一股混雜著巨大酸楚與滾燙戰栗的洪流席卷全身!他喉嚨里發出壓抑的“嗬嗬”聲,帶動著腰椎又是一陣鉆心的銳痛,冷汗瞬間浸透額角的紗布。然而,這劇痛非但沒能熄滅他眼中的火焰,反而如同澆上了滾油!

他需要站起來!不是用殘臂指向!是用這雙殘破的腿!站在她面前!回應這兇悍的進攻!分享這淋漓的勝利!

這個念頭如同野火燎原,瞬間吞噬了所有的恐懼和理性的告誡!他不再滿足于躺在床上回應!他要站在塵埃里,與她并肩!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守護本能的狂暴力量,從枯竭的骨髓深處、從瀕臨碎裂的細胞里,被強行壓榨、點燃、引爆!他將殘存的所有意志和力氣,孤注一擲地灌注到腰部以下那被宣判死刑的區域!

腰部護具下的肌肉瞬間繃緊如拉到極限的弓弦!枯槁的雙手不再摳抓褥子,而是如同溺水者般死死抓住身下門板床粗糙的邊緣,指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死死咬著牙,腮幫肌肉瘋狂跳動,牙關摩擦出令人心悸的“咯咯”聲!汗水如同開閘的洪水,瞬間將他徹底澆透!

“呃…呃…啊啊啊——!!!”

一聲混合著劇痛、決絕與生命本源最狂暴燃燒的嘶吼,從他撕裂的喉嚨深處擠壓噴涌而出!如同受傷野獸最后的咆哮!

他要用腰!用那脆弱的、布滿鋼釘的腰椎!對抗重力!把自己從這張象征著屈辱和絕望的門板床上…撐起來!

腰椎深處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朽木被巨力強行拗斷的呻吟!劇痛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入骨髓!眼前瞬間被無邊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帶著濃烈血腥味的刺目猩紅徹底吞噬!眩暈感排山倒海!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發出瀕死的哀鳴!

“陳瘸子!你瘋了!!”張桂芬的尖叫帶著哭腔和巨大的驚恐,沖破了刻意壓低的束縛!

就在她尖叫的同時,陳默枯槁的上半身,憑借著雙臂死死抓住床沿的支撐和腰部那榨取生命換來的、狂暴卻極其短暫的力量爆發…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緩慢和沉重…離開了床板!

一寸!兩寸!胸口離開了床面!肩膀離開了!整個上半身懸在了空中!腰部護具的硬殼邊緣深深勒進皮肉,帶來鉆心的銳痛!他佝僂著,枯槁的脖頸因極度用力而青筋暴突,赤紅的眼球幾乎要掙脫眼眶的束縛,死死瞪著對面輪椅上那個正在“戰斗”的身影!

僅僅維持了不到兩秒!

巨大的虛脫和腰椎深處毀天滅地般的反噬劇痛如同積蓄萬年的海嘯,以排山倒海、摧毀一切之勢轟然反撲!

“噗通!”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悸的巨響!

陳默枯槁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重重地砸回門板床上!床板發出刺耳的、仿佛要碎裂的呻吟!巨大的沖擊力讓腰椎的劇痛瞬間達到頂峰!他像一條被徹底拍碎在砧板上的魚,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痙攣、反弓、抽搐著,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壓抑的、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幼獸般的凄厲嗚咽,混合著嗆咳和無法抑制的、滾燙的淚水與口水。額角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瞬間染紅了潔白的紗布!

“我的老天爺啊!!”張桂芬哭嚎著撲了進來,手忙腳亂想按住他抽搐的身體,又怕碰疼他,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叫你別動!別動啊!腰斷了!腰肯定斷了!小楊!小楊姑娘救命啊——!”

就在這片混亂、劇痛與絕望的頂點——

輪椅上的阿滿,那雙專注于“剝皮”戰斗的眼睛,猛地抬了起來!

空洞、茫然,依舊覆蓋著一層厚重的水霧。但那水霧之下,此刻卻清晰地倒映著門板床上那個因劇痛而瘋狂抽搐、反弓、滿臉血污淚水、狼狽不堪如同地獄惡鬼的男人!

她的動作徹底停滯了。雙手保持著進攻的姿態,指尖還沾著濕潤的橘絡和汁液。

她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著,干裂的唇紋被牽動。

然后,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指向性,一個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音,極其費力地從她干澀的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車…”

不是“車好”。只是一個單字。

但這一個字,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陳默瀕臨崩潰的意識里炸開!車!他們的車!他掙扎著想要站起,不就是為了能推著那輛車,帶她離開這絕望的泥沼嗎?!

巨大的震撼和一種無法言喻的酸楚瞬間攫住了他!身體的痙攣竟因為這聲指向明確的“車”字而出現了極其短暫的凝滯!他渾濁的、被淚水血水模糊的眼睛,死死地、難以置信地…迎上了阿滿那雙倒映著自己慘狀、卻發出了清晰音節的眼睛!

四目再次相對!這一次,不再隔著遙遠的茫然!中間橫亙著血污、劇痛、失敗,卻有一條名為“車”的微光紐帶,將他們死死連接!

阿滿的目光在陳默慘烈的模樣上停留了片刻。那空洞的眼底深處,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掠過一絲什么。是更深的困惑?是被這巨大痛苦和失敗所觸動的震動?還是被那聲她自己發出的“車”字所驚擾?

她的嘴唇再次翕動。這一次,不再是無聲的掙扎。

極其艱難地、帶著一種笨拙的、卻異常清晰的努力,兩個破碎卻指向明確的氣音,極其費力地、卻無比真實地從她干澀的喉嚨里…擠了出來:

“…橘…子…給…”

橘子…給…

她在回應!用語言!指向明確地回應他胸口那兩片橘皮的重量!回應他剛才那慘烈的、失敗的掙扎!

陳默枯槁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徹底擊中!所有的痙攣、抽搐、嗚咽在瞬間停止!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狂喜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悲愴,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吞沒!渾濁的淚水如同開閘的洪水,混合著額角傷口的血水,洶涌奔騰!他枯槁的手不再死死摳抓床沿,而是顫抖著、極其艱難地抬起,伸向自己緊捂的胸口——那里,貼著皮膚,是那兩片濕潤的橘皮,是她此刻說出的“橘子給”!

“呃…嗬…嗬嗬…”他喉嚨里發出破碎的、混合著巨大喜悅與痛苦的嘶鳴,想回應,卻發不出成句的音節,只能徒勞地指著自己的胸口,淚水瘋狂奔涌。

阿滿看著陳默指向胸口的動作,看著他洶涌的淚水。她那只沾著橘絡汁液的右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從“戰斗”的姿態中松開。然后,極其笨拙地、卻目標明確地…伸向懷中那個被剝開一小片、露出濕潤橘絡和晶瑩果肉的橘子。

她的指尖顫抖著,極其艱難地…摳下一小瓣飽滿的、沾著汁水的橘肉。

接著,手臂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的意圖…抬了起來。

目標,不再是門板床的方向。

而是…極其艱難地、卻無比堅定地…越過了輪椅腳踏板前那一小塊空間…越過了冰冷粗糙的水泥地…極其緩慢地…朝著門板床上,那個指向胸口、滿臉血污淚水、激動得無法自抑的男人…伸了過去!

她的手臂抬得不高,動作依舊滯澀,但那份意圖,清晰得如同劃破黑暗的刀鋒!

一小瓣濕潤的、晶瑩的、散發著誘人清香的橘肉,在她枯瘦的指尖微微顫動著,在昏沉的光線下,像一顆沉甸甸的、無聲的…果實,也是一句無聲的…“給”。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隔間里只剩下陳默粗重如同破風箱的喘息聲和阿滿手臂移動時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張桂芬的哭嚎噎死在喉嚨里,她張著嘴,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著這超越她理解的一幕。

陳默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看著那瓣越來越近的橘肉,看著阿滿眼中那穿透水霧的、清晰的給予意圖。巨大的暖流混合著酸楚,讓他幾乎窒息。他不再指向胸口,而是顫抖著伸出那只沾滿泥污血污的枯手,五指極力張開,掌心向上,如同朝圣者等待神諭。

阿滿的手臂穩定地前進,終于抵達終點。她的指尖,帶著一絲新生的笨拙果斷…在陳默劇烈顫抖的掌心上方…松開。

那一小瓣濕潤的、晶瑩的橘肉,如同凝結了所有突破與連接的晨露,帶著清冽的微香和生命的甘甜,輕輕地、穩穩地…落在了陳默粗糙的掌心中央。

觸感微涼,飽滿,汁液瞬間浸潤了掌紋。

阿滿的手臂緩緩垂落,重新搭回懷中被剝開的橘子上。她依舊看著陳默,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水霧似乎被這完成的“給予”驅散了一絲絲,那穿透而出的光亮,更加穩定地閃爍著。

陳默枯槁的手猛地收攏!小心翼翼地將那瓣橘肉連同掌心的汁液一起包裹!仿佛捧著世間最珍貴的圣物!他不再嘶鳴,而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將這瓣承載了語言、回應與突破的橘肉,湊到自己干裂出血的唇邊。

牙齒輕輕咬破飽滿的果粒。

清冽、甘甜、微酸、飽含著陽光與生命力的汁液,瞬間溢滿口腔,沖刷掉所有的血腥與苦澀,霸道地宣告著生的滋味。

他閉上眼,渾濁的淚水混合著甘甜的橘汁,順著深刻如溝壑的皺紋,洶涌而下。

塵埃在光束中狂舞。骨頭湯的濃香被那清冽的橘香徹底壓制。那一瓣被分享的橘肉,如同在絕望深淵里點燃的、名為“站立”的微小火種。門板床吱呀作響的呻吟,不再僅僅是痛苦的哀鳴,更像是兩個破碎靈魂在塵埃中,用最笨拙也最兇悍的方式,終于讓命運的齒輪,重重地、不可逆轉地…咬合了第二齒。巷口,那輛深藍色的三輪車在正午的陽光下,車身反射的光芒,仿佛也變得更加銳利,更加…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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