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潑灑進來，將“云朵咖啡”里淺木色的桌椅和蓬勃的綠植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空氣中浮動著咖啡豆烘焙后的醇香和新鮮可頌的甜膩氣息。這本該是一個慵懶愜意的周末上午。

然而，坐在我對面的蘇晴，正慢條斯理地用銀質小勺攪動著面前那杯拉花精致的拿鐵，嘴角噙著一絲洞悉一切、意味深長的笑意，眼神亮得驚人，像嗅到了頂級八卦氣息的獵犬。她今天穿了件鵝黃色的針織衫，襯得皮膚白皙，與我這副魂不守舍、眼下一片青黑的模樣形成了慘烈的對比。

我面前那杯馥芮白早已涼透，表面浮著一層難看的奶泡褶皺。從沖進這家熟悉的咖啡館，跌坐在蘇晴對面那一刻起，我的大腦就處于一種過載后的空白狀態。身體殘留的異樣感，指尖似乎還殘留著他皮膚灼熱的觸感，鼻尖縈繞不散的雪松與情欲混合的氣息，還有那張寫著“加我”的便簽紙，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揣在我貼身的衣袋里，燙得我心慌意亂。

“陸漫漫女士，”蘇晴終于放下了小勺，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托著下巴，那雙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我，聲音刻意壓低了，卻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從你像被鬼追一樣沖進來，到現在已經魂游天外整整二十分鐘了。說吧，昨晚在‘醉流年’，除了喝酒敘舊，還干了什么驚天動地、讓你現在這幅……嗯，”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脖頸處可疑地停頓了一下，笑意更深，“這幅‘被妖精吸干了精氣’的尊容？”

轟——！

仿佛全身的血液瞬間涌上了頭頂，臉頰燙得能煎雞蛋。蘇晴那促狹又了然的目光像探照燈，將我極力想隱藏的秘密照得無所遁形。我下意識地抬手想攏住領口，手指卻僵硬得有些不聽使喚。

“我……我……”喉嚨干澀得發緊，聲音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破碎不堪。那些混亂的畫面再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來——他黑暗中滾燙的呼吸，沉重壓覆的胸膛，灼熱而充滿力量的貫穿，身體被完全打開、被徹底掌控的陌生而洶涌的感覺，還有最后那滅頂般的白光和失控的尖叫……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令人發指。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般將我淹沒，我猛地低下頭，幾乎把臉埋進冰冷的咖啡杯里，肩膀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鼻子發酸，視線瞬間模糊。是委屈？是后怕？還是……一種隱秘的、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得償所愿后的巨大空虛和茫然？

“漫漫？”蘇晴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真切的擔憂，她伸出手，越過桌面輕輕覆在我緊緊攥著咖啡杯、指節泛白的手背上，“怎么了？別嚇我。到底發生什么事了？是不是誰欺負你了？顧博？”

聽到那個名字從蘇晴口中清晰地說出來，我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電流擊中。再也忍不住，壓抑了一早上的恐慌、混亂、羞恥和那一點點見不得光的、隱秘的暗爽，如同決堤的洪水，伴隨著洶涌的淚水沖垮了最后的堤壩。

“嗚……”我發出一聲壓抑的嗚咽，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桌面上，暈開深色的水漬，“蘇晴……我完了……我真的完了……”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啊！”蘇晴急了，抽了張紙巾塞到我手里，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引得鄰座有人側目。

我抽噎著，斷斷續續，語無倫次，聲音低得如同蚊蚋，每一個字都帶著滾燙的羞恥：“……顧博……我……我昨晚……和他……那個了……”

“哪個？”蘇晴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追問，隨即，她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嘴巴張成了一個完美的“O”型，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只剩下純粹的、巨大的震驚。

“就……就是……睡了……”我捂著臉，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聲音帶著濃重的哭腔，從指縫里漏出來，“喝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醒來就在他房間……我……我嚇死了……趁他沒醒就跑了……”

死一般的寂靜在我們之間蔓延開來。只有咖啡館里輕柔的背景音樂和我壓抑的抽泣聲。

幾秒鐘后，蘇晴猛地倒抽一口冷氣，像是終于從石化狀態中蘇醒過來。下一秒，她那精致的小臉上，所有的震驚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燦爛的、混合著狂喜、興奮和難以置信的奇異光芒，那光芒亮得幾乎要灼傷人眼。

“天——哪——?。。　彼偷匾慌淖雷?，聲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引得整個咖啡館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她也顧不上了，身體激動地前傾，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陸漫漫！你行啊你！悶聲干大事??！”

“你……你小聲點！”我被她嚇得不輕，慌忙抬頭，淚眼婆娑地哀求。

“小聲？這還怎么小聲！”蘇晴的眼睛亮得如同探照燈，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激動和“我嗑的CP終于成真了”的巨大滿足感，她壓低了聲音，但語氣里的興奮幾乎要溢出來，“恭喜啊我的閨閨！恭喜恭喜！十年暗戀，一朝得償所愿！這是什么？這是守得云開見月明！這是鐵樹開花！枯木逢春！老天開眼??！”

她語速飛快，像連珠炮一樣，每一個詞都像小錘子敲打著我混亂的神經。

“什么得償所愿……我……我都嚇死了……”我試圖辯解，聲音卻虛弱無力，“太荒唐了……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這算什么得償所愿……”

“哎呀，過程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蘇晴大手一揮，一副“細節不必深究”的豪邁姿態，“結果就是你睡了顧博！睡了那個你從初中就暗戀、惦記了整整十年的男人！路漫漫，你出息了！你終于出息了！哈哈哈！”她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引得旁邊桌的人再次側目。

“蘇晴！”我又羞又急，臉漲得通紅，“你別說了！我都快瘋了！這以后怎么辦？同學會還怎么見人？他……他肯定覺得我……我……”后面的話我實在說不出口，只覺得無地自容。

“他？他顧博？”蘇晴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眉毛高高挑起，臉上露出一種“你太天真”的了然神情，“我的傻漫漫，你以為吃虧的是你?。磕阗嵈罅撕脝?！”

“什么賺大了……”我被她的話弄得一頭霧水。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蘇晴湊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分享頂級八卦的興奮，“顧博??！我們班當年那個高嶺之花！大學霸！后來創業聽說也做得風生水起對吧？關鍵是，你知道圈子里都怎么傳他的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心跳卻不由自主地加快。

“聽我們班那幾個跟他還有點聯系的男生說，”蘇晴一字一頓，帶著強調的意味，“顧博這個人，私生活干凈得簡直不像個有錢有顏的年輕老板！從來！注意是從來！沒見過他身邊有什么鶯鶯燕燕！別說女朋友了，曖昧對象都沒聽說過！合作方想給他塞美女，都被他冷著臉擋回去了，一點情面不留。他們私下都開玩笑，說顧博要么是那方面有問題，要么就是座萬年不化的冰山，等著哪個仙女下凡來捂熱呢！”

蘇晴的話像一顆顆小石子投入我的心湖。從來……沒有女人？那座我仰望了十年、以為高不可攀的冰山？

“所以?。　碧K晴激動地總結，手指輕輕點著桌面，“你這何止是得償所愿？你這是鐵樹開花！千年冰山讓你給融了！懂嗎？這說明什么？說明他對你不一樣！絕對不一樣！”

不一樣？這三個字像帶著魔力，瞬間在我混亂的心緒里撕開一道口子。昨夜那些模糊的片段再次浮現——黑暗中他灼熱的注視，那一聲聲低沉沙啞、飽含情欲的“漫漫”，還有他滾燙的指腹在我肌膚上游走的軌跡……那似乎，并不僅僅是一個男人對送上門的獵物的占有欲？

“可……可是……”我依舊心亂如麻，下意識地從衣袋里掏出那張被揉得有些發皺的便簽紙，指尖觸到那行遒勁的字跡，心尖又是一顫，“他……他留了這個……讓我加他微信……”

“看！看吧！”蘇晴一把搶過便簽紙，看清上面的內容，眼睛更亮了，像是發現了關鍵證據，“我說什么來著！他主動的！讓你加他！這什么意思？這擺明了是要負責！要后續發展??！路漫漫，你走大運了！顧博這條大魚，多少女人盯著呢，結果讓你給一竿子釣上來了！還是酒后亂性這種直球方式！絕了！”

“什么負責……什么大魚……”我被蘇晴的比喻弄得哭笑不得，心里那點隱秘的期待卻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漣漪在悄悄擴大。我搶回便簽紙，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面的褶皺，目光落在那串數字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

“不過閨閨，”蘇晴興奮過后，看著我這副失魂落魄又帶著點傻氣的樣子，語氣終于軟了下來，帶上了一絲認真的關切，“說真的，你自己呢？除了害怕、覺得荒唐，有沒有那么一點點……嗯……開心？畢竟，那是顧博啊?！彼难凵駧е骄浚敝蓖M我眼底。

開心？

這兩個字像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我心底最隱秘角落的那個盒子。

我下意識地舔了舔干澀的嘴唇，眼神躲閃開蘇晴的直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他床頭柜上……有個倒扣的相框……”

“相框？什么相框？”蘇晴好奇地問。

“我……我翻過來了……”我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指尖無意識地緊緊攥著那張便簽紙，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是……是我們初中畢業照……”

“畢業照？”蘇晴愣了一下。

“……在我那個小小的頭像旁邊……”我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將那驚人的發現說出口，“……他用紅筆……畫了一顆……小小的……愛心……”

話音落下的瞬間，時間仿佛停滯了。

蘇晴臉上的所有表情——興奮、促狹、關切——都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徹底凝固。她的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嘴巴微張，仿佛能塞進一個完整的雞蛋。整個喧鬧的咖啡館背景音，在我耳中瞬間模糊、褪去，世界只剩下蘇晴那張寫滿了極致震驚和難以置信的臉。

幾秒鐘死一般的沉寂后。

“什——么——？！”一聲足以掀翻屋頂的尖叫，猛地從蘇晴口中爆發出來，充滿了石破天驚的震撼，“愛心？！顧博？！在畢業照上？！給你的？！十年前？??！”

她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而劈了叉，尖銳地穿透了咖啡館柔和的環境音，引得所有人都側目而視，連吧臺后正在拉花的咖啡師都手一抖，毀了一個精心制作的圖案。

蘇晴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面上，身體前傾，那張因極度震驚而顯得有些“猙獰”的臉龐湊到我眼前，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路漫漫！你確定？！你看清楚了？！一顆愛心？！紅色的？！畫在你頭像旁邊？！顧博畫的？！”

我被她的反應徹底嚇懵了，只能機械地點點頭，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銹。

“我的老天爺啊……”蘇晴像是被抽掉了骨頭，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扶著額頭，嘴里發出無意識的囈語，“瘋了……這個世界瘋了……顧博……顧博他居然……十年前……他居然……暗戀你？！”

最后三個字，她說得極其艱難，帶著一種世界觀被徹底顛覆的茫然。

咖啡館柔和的光線流淌在我們之間。我捏著那張寫著顧博名字和號碼的便簽，紙張邊緣被汗水浸得微微發軟。蘇晴那句石破天驚的“他居然暗戀你？！”還在耳邊嗡嗡作響，像一顆投入心湖的深水炸彈，余波震蕩不息。

十年。原來并非我一個人的獨角戲。那些在籃球場邊假裝看書的午后，在走廊里刻意放緩的腳步，在畢業照上偷偷落在他側臉的目光……每一個小心翼翼珍藏的瞬間，在相框里那顆小小紅心的映照下，驟然被賦予了截然不同的意義。原來我的目光追逐著他時，他或許也在某個瞬間，用同樣的專注，凝視過我馬尾辮下緊張的側臉？

這個認知帶來的沖擊，遠比昨夜身體的糾纏更令人眩暈。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松開，血液奔流的速度快得不正常。那點因為“一夜荒唐”而產生的巨大羞恥和恐慌，此刻如同陽光下的薄霧，被這遲來了十年的真相猛烈地撕開、驅散，露出底下更加洶涌、更加混亂的情緒——一種失而復得的巨大狂喜，一種被命運戲弄的荒誕感，還有一種……近鄉情怯般的、更深沉的惶恐。

“所以……”蘇晴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緩過神來，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有驚嘆，有羨慕，最終化為一種沉甸甸的了然，“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加，還是不加？”她的目光落在我緊攥著便簽紙的手上。

那張薄薄的紙片，此刻重逾千斤。它不再僅僅是一夜情后的尷尬聯系，更是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塵封十年心事、通往那個我曾以為永遠無法企及之人的鑰匙。指尖下的數字仿佛有了溫度，灼燒著皮膚。

加？意味著要直面他，直面這遲來的真相，直面昨夜那場在酒精與舊情催化下失控的親密。不加？那不僅是否定了昨夜，更是親手埋葬了這顆跨越了漫長時光、才終于被發現的、屬于少年顧博的真心。

“我……”喉嚨干澀發緊，我抬起頭，迎上蘇晴的目光?？Х瑞^明亮的燈光落在我臉上，或許也映出了我眼中那尚未平息的驚濤駭浪和一絲破釜沉舟的亮光。我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來一陣短暫的清明。

指尖，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細微卻堅定的顫抖，輕輕劃開了手機冰涼的屏幕。屏幕亮起，映出我依舊狼狽卻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改變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