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浸透與覆蓋
日子被試卷的油墨味浸透,再被粉筆灰覆蓋。周嶼靠在冰涼的瓷磚墻上,指腹習慣性地摩挲著口袋里的鵝卵石,那點恒定的微涼是意識里唯一清晰的坐標。涂鴉馬克杯里的水溫吞吞的,杯壁上幼稚的火箭涂鴉邊緣已有些剝落。窗外,孤零零的銀杏樹梢,幾片葉子的邊緣悄然卷起焦脆的黃邊,像被無形的火舌舔過。
教室里的喧囂是模糊的背景音。爭論數(shù)學題最后一步的聲音、模仿老張咳嗽的怪調、練習冊揮舞帶起的風聲……都隔著一層毛玻璃。林曉昭不在座位上。飲水機旁,她微微弓著背接水,水流聲細弱地嗚咽著。校服袖口那道脫線的豁口在動作間時隱時現(xiàn),幾縷藍色纖維倔強地翹著,像不肯被縫紉機壓服的線頭。陽光穿過窗戶,在她腳邊投下漸變的斜線。
操場跑道上,張鵬獨自慢跑,步伐均勻得如同鐘擺,每一次落腳都精準地踩在塑膠顆粒的縫隙間。他的保溫杯立在跑道邊沿,杯身那個手刻的∞符號在斜射的光線下,只是一個沉默的光斑,仿佛無限循環(huán)本身也被曬得褪了色。
吳浩的聲音突然在教室另一頭炸響,帶著慣有的、能穿透毛玻璃的穿透力:“……絕對是‘流浪貓通道’!昨晚薯片又空了!阿姨臉都綠了!跟調色盤似的!”他正眉飛色舞地對著一小圈聽眾比劃,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攤開的《七龍珠》扉頁上。他模仿著貓爪撓門的動作,手指夸張地曲張:“看見沒?就這兒!通風口格柵!爪子印!油乎乎的!”聽眾里有人嗤笑,有人敷衍點頭,沒人太當真,但也無人打斷。他的聲音只是課間噪音里一個稍顯刺耳、帶著荒誕色彩的音符。
林曉昭端著水杯往回走。溫熱的杯壁透過薄薄的塑料傳遞到掌心。路過周嶼前排那張屬于李和彰的空椅子時,左腿校服褲腳突然被什么勾住,一個猝不及防的踉蹌——椅腿連接處一顆松脫冒頭的螺絲,尖銳的螺紋像饑餓的獠牙,精準地鉤住了粗糙的滌綸布料纖維。“嗤啦”一聲輕響。熱水晃出幾滴,濺在手背,細微的灼痛讓她蹙眉低頭。吳浩的聲浪還在持續(xù),蓋過了這角落的意外:“...咬痕!清清楚楚!絕對是團伙作案!...”
她放下杯子,杯底在桌面磕出沉悶一響。蹲身,試圖解開糾纏。布料被鉤得很死,蠻力拉扯只會擴大豁口。那枚金屬疲勞處發(fā)白的粉色回形針從她校服口袋滑落(像是被身體的震動顛出),在瓷磚地上彈了一下,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叮”。她瞥了一眼螺絲與木腿間歪斜、油膩的縫隙,沒有猶豫。撿起回形針,用那鈍了的一角(正是反復彎折發(fā)白的地方),抵住螺帽邊緣的十字凹槽。借著手腕向下壓的力,同時用指甲摳住布料纖維,向反方向一別——
“咔噠。”
并非完美的復位,螺絲只是更深地陷進木紋里,不再囂張地冒頭。布料得以掙脫,留下一個不起眼的小毛球。起身時,回形針那原本就脆弱的白痕處,豁開一道更深的、閃著新鮮金屬光澤的刮痕,邊緣甚至微微卷起。她沉默地將這枚帶著新鮮傷口、形狀因用力而更顯扭曲的工具塞回口袋,指腹在粗糙的刮痕上無意識地蹭了一下,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被弄皺的褲腳。走回座位,把水杯放在被陽光烘烤得微燙的桌面上。杯壁折射的光斑跳躍著,像不安分的小精靈,在錯題本扉頁那枚同樣沉默、但磨損處已氧化發(fā)暗、失去銳利光澤的粉色回形針上停留了一瞬,像在無聲地對比著新舊傷痕的深度與光澤。
周嶼的目光從樓下張鵬勻速奔跑的身影上收回,恰好捕捉到她直起身、將變形回形針塞進口袋的最后一幀動作。他舌尖嘗到一絲虛幻的干燥,像是紙頁在強光下曝曬過久、即將卷曲燃燒的氣息。林曉昭已經坐下,攤開數(shù)學卷,筆尖點在空白處。側臉依舊平靜如封凍的湖面。但就在剛才那個瞬間,在她蹲身、別螺絲、起身的短暫幾秒里,周嶼仿佛透過那層冰面,看見深處一道暗流以驚人的速度和力量向上沖撞了一下厚重的冰蓋,冰層內部甚至發(fā)出了一聲只有深海探測器才能捕捉到的、沉悶的“咚”!隨即,那力量被更龐大、更寒冷的黑暗無聲吞沒,快得像視網膜上的殘影,是錯覺,還是真實?
他低頭,喝了一口溫吞的水。水滑過喉嚨,毫無滋味,卻沖不散舌尖那點臆想的焦糊感。指尖無意識地在口袋里的鵝卵石光滑冰涼的表面,沿著那道天然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小裂隙,反復劃過一道短促的弧線。物理書封皮內側,那枚嶄新的、閃著冷漠銀光的回形針,在書頁投下的陰影里,是一個堅硬、冰涼、且拒絕被體溫同化的存在。
預備鈴的電子音尖嘯著撕裂空氣,像生銹的鋸條猛地拉過鐵皮。吳浩的聲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精準地扼住了喉嚨。走廊里的人群瞬間從各個角落涌出,匯成一股混亂的濁流,裹挾著汗味、食物殘渣的氣息和嗡嗡的低語,沖向各自的教室門洞,帶起一陣裹挾著粉筆灰末的、令人窒息的氣流。
周嶼轉身,投入那片彌漫著陳舊粉筆灰、隱約汗味和昨日辣條殘余油膩氣味的渾濁空間。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倒數(shù)第二排,靠過道。桌角,那顆溫潤的鵝卵石盡職地壓著攤開的物理練習冊邊緣,防止它自動卷曲。上次那道斜面摩擦力的題目旁邊,是他自己繞了三個輔助箭頭、標注了五條公式才抵達終點的推導步驟。老張在講臺上用紅筆打了一個巨大的對勾,旁邊卻用更小的字寫著:“思路清奇,耗時!”
他拿起那支快沒墨的藍色水筆,筆尖懸在草稿紙一片空白的角落,遲疑了一瞬。筆芯里的墨所剩無幾,寫出的字跡會淡得像是隨時要消失。然后,筆尖落下。不是受力分析,也不是受力點旁邊那個扭曲的回形針符號。幾根生硬的、斷續(xù)的線條笨拙地組合起來,像老舊的機械臂在生銹的軌道上艱難移動,最終勾勒出一只……翅膀僵硬的鳥。鳥的脖子以一種不自然的姿態(tài)梗著,爪子更是以一種徹底違反鳥類解剖學的角度,死死摳住草稿紙上一處無形的凸起——正是林曉昭筆記本邊緣那道未完成的、卡死她的鈍角在意識中投下的沉重陰影。鳥喙的方向,固執(zhí)地、幾乎帶著點自毀般的意味,指向那個無形的幾何體頂點,仿佛要用喙尖去啄開那堵困住思路的墻。鳥的翅膀角度別扭地向后擰著,羽毛的線條雜亂潦草,像是被一股無形的、來自系統(tǒng)深處的力量粗暴地擰過。
老張夾著厚厚的教案和幾沓卷子走上講臺,沉重的腳步聲讓講臺木板發(fā)出呻吟。他習慣性地用指關節(jié)叩向講臺邊緣。“咚!”一聲悶響。昨日沒收的半包辣條留下的橙紅色油漬,已洇開成一片邊緣模糊的淺黃污跡,此刻,新的粉筆灰正簌簌落下,覆蓋其上,像給一場無人銘記的微型舊戰(zhàn)場蓋上了一層薄薄的、蒼白的雪。他目光例行公事般掃過全班:吳浩手忙腳亂地把《七龍珠》塞進桌肚最深處,漫畫書脊撞在鐵質桌膛上發(fā)出“哐”一聲輕響;方薇的錯題本攤開著,頁腳那枚用極細簽字筆涂鴉的、不足0.5cm2的小火箭圖案,在翻開的書頁間倔強地露出一個尖尖的箭頭;周嶼的筆尖懸在草稿紙上,遲遲未落,那里隱約有鳥類輪廓的、帶著毛刺的線條邊緣,被從高窗狹窄縫隙里擠進來的最后一縷吝嗇的天光,勾勒得異常清晰,像顯微鏡下被放大的瑕疵。
“上課。”他聲音帶著粉筆灰干燥粗糲的質感,刮擦著教室的空氣。他翻開沉重的花名冊,牛皮紙封面的邊緣磨損得起了毛邊。林曉昭攤在桌角等待謄寫的作文稿紙,被花名冊翻頁時帶起的微弱氣流掀起一角——“母親熱牛奶53.7℃”的字樣和旁邊一滴不小心滴落、已然凝固成小圓盾的藍黑色墨點,在他快速掃視的余光里,只是一閃而過的、無關緊要的雜亂線條。他皺了皺眉,喉結上下滾動,更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像兩片砂紙在用力摩擦一塊銹蝕的鐵皮,瞬間擦滅了課間殘留的所有帶著個人棱角的、試圖閃爍一下的“毛邊”火花。“把無關書本收起來!注意力集中!距離月考還有——”他刻意停頓,目光掃過幾張驟然繃緊的臉,“——不到三周了!”
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如同漲潮的海水,帶著一種集體性的、馴服的韻律,轟然響起,瞬間漲滿了整個空間,徹底淹沒了那線曾短暫勾勒過“毛邊”輪廓的、脆弱的天光。窗外,那棵孤零零銀杏更高處的幾簇葉子,蜷縮的焦黃邊緣已如燎原之火般無可阻擋地向下蔓延,侵蝕了葉脈清晰的網絡,整片葉子皺縮著,像一張正被無形火焰從邊緣緩慢而堅定地焚毀的、標記著青春坐標的舊地圖。樟樹和銀杏的葉子,在永不止息的風里,發(fā)出單調而模糊的、永無盡頭的摩擦聲,如同巨大機器內部齒輪永恒轉動的背景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