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頭一遭瞧見大霧村的路牌時,雨絲正斜斜地往擋風玻璃上織。
導航早在半小時前就沒了信號,屏幕白花花一片,就好像這片藏在群山深處的地界,壓根不該被電子設備發現。
他踩下剎車,借著那昏沉沉的天光打量起那塊木牌,木牌邊緣被潮氣啃得毛毛糙糙的,“大霧村”這三個字是拿黑漆寫的,筆畫里頭積著深綠的苔蘚,看著像蔓延的銹跡。
“還真有這地兒啊?!弊诟瘪{駛座的老周咂了咂嘴。
他是《民俗周刊》的攝影師,這次跟著林深來采風。
本來以為又是總編一拍腦袋想出來的“都市傳說尋蹤”的活兒,沒想到還真找到了這么個在地圖上都模模糊糊的角落。
林深推開車門,那冷濕冷濕的空氣“呼”地一下就裹了上來,還帶著一股潮濕腐葉的味兒。
雨不大,可很黏糊,下在皮膚上像是貼了張冰涼的薄紙。
他抬頭望了望,四周全是密不透風的竹林,竹梢被霧壓得低低的,遠處的山影隱在白茫茫的水汽里,連個鬼影都瞧不真切。
一條青石板路從路牌下面伸出去,石板縫里鉆出的雜草沾著水珠,踩上去能聽見“咯吱咯吱”的響。
“走吧,總編說這兒有‘料’?!绷稚畎严鄼C掛在脖子上,鏡頭蓋都還沒打開,鏡片就已經蒙上了一層水汽。
他是個剛入行的記者,總被派去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
不過他心里頭藏著點別的想法,他奶奶生前老是念叨“大霧村”,說他爺爺就是從這兒出去的,臨走前攥著半塊刻著紋路的木牌,說是要“回去還愿”,結果一去就沒了蹤影。
那木牌現在還壓在林深的抽屜里,上頭的紋路亂得跟麻團似的,他查了半年也沒弄明白是啥圖案。
車子順著石板路慢慢往里開,那速度慢得跟蝸牛爬似的。
路兩旁的竹林越來越密,光線也越來越暗,明明才下午三點,卻暗得跟晚上似的。
雨霧里頭漸漸浮現出一些黑黢黢的輪廓,是房子,可不是那種現代的磚房,而是青瓦土墻的老屋子。
墻皮剝落的地方露出里面暗紅色的泥土,屋檐下掛著風干的草藥和幾串干癟的蓮蓬,在風里輕輕晃悠。
怪就怪在,一個人都沒有。
車子開了十分鐘,連個行人的影子都沒見著,狗叫聲也聽不到。
家家戶戶的門都關得緊緊的,窗欞里頭黑沉沉的,只有偶爾幾戶人家的屋檐下掛著一盞昏黃的燈,那光暈被霧氣泡得軟趴趴的,連三尺遠的地方都照不亮。
空氣里除了雨打竹葉的“沙沙”聲,還有一股極淡的腥氣,就像是某種水生植物腐爛時散發出來的味道。
“小林,這情況不對勁啊。”老周的聲音有點發緊,他舉著相機對著窗外拍,取景器里的畫面老是模模糊糊的,
“這地方……安靜得有點嚇人?!?
林深也覺得頭皮有點發麻。
他去過不少偏遠的小山村,就算再偏僻,好歹也會有炊煙、雞鳴,或者能看見老人坐在門口曬太陽。
可這大霧村就像個被抽走了生氣的空殼子,時間都走得慢悠悠的,慢到都能聽見雨珠在葉尖上滾動那種滯澀的聲響。
直到車子拐過一道彎,前方突然出現了一片稍微開闊點的空地。
空地上立著一棵老樟樹,那樹干得三個人合抱才能圍起來,枝椏像盤虬臥龍似的朝著天空伸展,
枝葉間纏滿了密密麻麻的紅繩,雨打在上面,發出細碎的“噼啪”聲,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感。
樹下站著個穿著藍布衫的老人,背對著他們,手里拄著根磨得锃亮的竹杖。
林深停下車,搖下車窗喊了一聲:“大爺,請問這兒是大霧村嗎?我們是來采訪的記者?!?
老人慢悠悠地轉過了身。
他整張臉,都藏在斗笠投下的陰影里頭,只能瞧見下巴上那一片花白的胡須,還有一雙被滿臉皺紋擠得就剩那么一條細縫的眼睛。
“記者?”他這一開口,聲音就跟在水里泡了好久的木頭似的,又沉又悶,
“這地兒啊,沒啥值得記的?!?
“我們就是想了解了解村里的那些民俗傳說。”林深一邊說著,一邊趕忙把記者證掏出來遞過去,
“聽說這大霧村發生了不少特別稀奇的事呢?!?
老人壓根沒去接那記者證,就那么直勾勾地盯著林深看。
他那眼神里頭,倒也算不上有啥敵意,更像是瞧見了一件被海水沖到岸上來的陌生玩意兒,透著審視的勁兒,又帶著那種對啥都習以為常的淡漠。
“住宿不?”冷不丁地,老人冒出這么一句,
“村里只有一家住人的地方,在樟樹后頭。”
林深和老周互相看了一眼,沒辦法,只能點點頭。
老人也不多啰嗦,轉身就朝著樟樹后面走去。
他手里的竹杖一下一下地點在石板路上,發出“篤、篤、篤”的聲音,在這雨霧當中傳出去老遠老遠。
兩人順著方向找過去,就看到了那家店。
那是一棟兩層的木樓,門楣上頭掛著一塊寫著“聽風?!钡呢翌~,那漆皮掉得七七八八的,露出了底下暗紅的木頭,看著有些陳舊又很有年代感。
林深和老周伸手推開那扇門,門軸發出一陣特別刺耳的“吱呀”聲,好家伙,這動靜可把梁上的灰塵都給驚到了,簌簌地往下直掉。
大堂里頭光線很是昏暗,就只有柜臺后面點著一盞油燈,昏黃的光圈里頭站著一個穿著灰布褂子的女人。
瞧模樣,三十多歲的年紀,梳著齊耳的短發,那雙眼睛倒是挺亮的,黑幽幽的反著光。
“是張伯說的客人吧?”女人的聲音特別平靜,聽不出一丁點兒情緒來,
“樓上還有兩間房,一百塊錢一晚,包早晚飯?!?
老周剛要張嘴問問有沒有熱水,這女人已經轉過身,朝著樓梯那邊走去,嘴里淡淡地吐出一句:“跟我來?!?
她走起路來腳步特別輕,踩在那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居然沒發出多大的聲音,就像個輕飄飄的影子似的,神神秘秘的。
房間在二樓走廊盡頭,那布置簡單得簡直沒法看:
就一張木板床,一張漆都掉得差不多的桌子,窗戶還是老式的木格窗,糊窗的紙被風一吹,鼓囊囊的,只透進來一點兒青灰色的天光。
林深推開窗戶,外面的霧很濃,根本就散不開,只能瞧見隔壁屋頂的青瓦,還有瓦縫里鉆出來的幾叢瓦松。
“這地兒也太邪乎了。”老周一放下行李就開始嘟囔,邊說邊摸出相機對著窗外拍了幾張,
“你瞧瞧這霧,一直都不散,跟成精了似的。”
林深沒搭話,他的目光落在了窗臺上。
那兒擺著一個巴掌大的陶碗,碗里盛著半碗清水,水面上漂著三片新鮮的樟樹葉,葉子邊緣還掛著水珠,就好像剛放上去沒多久。
林深伸手碰了碰水,嚯,涼得扎手。
“這是干啥用的???”林深見剛才送熱水上來的女人還沒走,便開口問道。
女人順著他的視線看向陶碗,眼神微微一淡,說:“這是村里的規矩,住宿的客人都得放一碗樟葉水,說是能防霧。”
“防霧?”林深有點納悶。
“霧里有東西?!迸苏f完,轉身就走。
就在裙擺掃過門檻的時候,林深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見,她腳踝上纏著一圈紅繩,紅繩里好像還裹著個什么硬邦邦的東西,在這昏暗的光線里閃了一下。
傍晚的時候,雨倒是停了,可這霧,卻變得更濃了。
林深站在店里二樓的走廊上,只見那霧氣飛快漫過街道,把那些老屋子的屋檐都給吞了半截,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幾處燈火,在霧里忽明忽暗的,看著怪讓人害怕的。
林深掏出手機,想給總編報個平安,結果發現手機連信號格都沒了,就好像這整個大霧村被什么東西完全隔絕開了一樣。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大家都在樓下大堂。
一張長長的桌子,除了林深和老周,還有兩個客人。
一個是穿著中山裝的老者,戴著老花鏡,正低著頭專心研究手里的一本線裝書;
另一個是個年輕姑娘,梳著高高的馬尾,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吃飯的時候老是盯著門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似的。
這時,女人把飯菜端了上來,兩盤素菜,一盤葷菜。
那青菜明顯是剛從地里摘的,帶著一股泥土的氣息;
紅燒肉燉得倒是挺爛乎,可就是沒什么油花,吃進嘴里,有種說不出來的腥甜味道。
“我叫阿秀,是這家店里的老板?!迸朔畔峦肟?,算是做了個自我介紹。
“阿秀老板,”林深試探著問道,
“這村上是不是有啥特別的習俗???比如說和這霧有關的?”
阿秀正夾菜的筷子頓了一下,目光朝著窗外那濃濃的霧氣掃了一眼,說:“霧大的時候,最好別出門。特別是后半夜,可千萬注意。”
“為啥呀?”老周緊接著追問。
穿中山裝的老者冷不丁抬起頭來,那鏡片正好反著油燈的光,根本看不清他眼神咋樣,就聽他問:“小伙子,是跑來打聽‘霧中人’的事兒的吧?”
林深心里“咯噔”一下。
出發之前,他沒少查資料,可關于大霧村的記載那叫一個少得可憐。
就只在一本民國時候的地方雜志里瞅見那么幾句話,說這村上“每次霧一起來,樹林里就影影綽綽的,人要是碰上了,大多就迷路回不來了”。
當時他還尋思這是古人夸張亂說呢,沒想到今兒真有人提到這茬。
“老先生您知道這事兒?”林深趕忙問道。
老者放下筷子,從懷里掏出個煙袋鍋,也沒點火,就在那兒摩挲著銅制的煙嘴,慢悠悠地說:“我姓陳,一直研究地方志。這大霧村的霧啊,可不像平常的霧那么簡單。民國二十三年的時候,村上起了一場大霧,好家伙,整整三天三夜都沒散。等霧終于散了,村西頭的陳姓家,三十多口子人,全沒了蹤影。”
“全沒了?”老周一聽,聲音都變了調,滿是驚訝。
“屋里的東西都原封不動的,灶上的粥都還是溫乎的,可就是人都沒了?!标惱舷壬崖曇魤旱玫偷偷?,透著股神秘勁兒,
“有人傳言吶,說是被霧里頭的東西給勾走了。打那以后,村上就立下了規矩,霧大的時候,每家每戶都得在窗臺上擺一碗樟葉水,門楣上掛根紅繩。都說樟樹能辟邪,紅繩能擋煞,可這到底能不能擋住那些東西……”說到這兒,他沒再往下說,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時候,那個梳著高馬尾的姑娘突然插了句話:“我哥就是在這霧里失蹤的?!?
她的聲音有點發顫,明顯帶著些害怕和難過,“上個月,他來大霧村拍照片,說是要去找什么‘霧中奇景’,結果第二天就沒了消息。警察來這兒搜了整整三天,最后就只在村外的竹林里找到了他的相機。”
林深看向她,忙問:“相機里有啥東西?”
“啥都沒有?!惫媚镆е齑?,一臉的失落和無奈,
“內存卡沒了,電池也被卸下來了,就好像被人故意給清空了一樣?!?
這晚飯就在這么一種詭異的沉默當中吃完了。
陳老先生回自己房間去了,姑娘說要再去村口等等消息,就一個人走進了那濃濃的霧氣里頭。
林深看著她的背影慢慢被霧氣給吞沒,心里沒來由地一陣發緊。
就在她的身影完全消失的那一瞬間,林深感覺霧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乍一看像一截被風刮動的樹枝,再仔細一瞧,又像一個直挺挺站著的人影。
“別自己嚇自己了?!崩现苌焓峙牧伺乃募绨?,
“說不定就是山里霧氣流動,看著像個人影罷了?!?
可林深怎么也忘不了剛才那一瞬間的感覺。
他覺得那絕對不是自然現象偶然出現的,更像是有一種帶著冰冷透著非人的審視目光,從那濃濃的霧氣深處望過來,落在他的后脖頸上,涼颼颼的。
到了深夜,林深睡得正香呢,突然被一陣奇怪的聲音給吵醒了。
這聲音既不是風聲,也不是雨聲,是一種濕噠噠的摩擦聲,就好像有人拿著一塊沾了水的布在擦窗戶。
林深大氣都不敢出,借著窗外透進來的那點微弱光線,往木格窗那邊瞧過去。
就瞧見糊紙的那塊地方,模模糊糊地映出一個東西的輪廓。
那輪廓實在是太模糊了,根本看不清楚,只能大概看出是一個站著的人形,而且個頭特別高,差不多都快頂到窗檐了。
那摩擦聲還在不停響著,“沙沙,沙沙”的,像是在試探著能不能鉆進來。
林深的心跳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緊張得不行,他悄悄地摸起床頭的臺燈,緊緊握住燈座,準備隨時應對。
就在這時候,那摩擦聲突然停了。
窗外的那個輪廓頓了一下,接著,就慢慢地、慢慢地彎下腰來。
它好像正透過窗紙的縫兒,使勁兒往屋里瞧。
林深都能想象出有一雙眼睛,就隔著這薄薄的窗紙,在黑暗里和他對上眼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可能就幾秒鐘,也可能有好幾分鐘,反正那輪廓慢慢直起身子,一點動靜都沒有地退回濃霧里去了。
一直等到啥聲音都聽不見了,林深這才敢大喘氣,一摸后背,好家伙,全被冷汗濕透了。
他哆哆嗦嗦地走到窗邊,猶豫了老半天,最后還是咬咬牙,伸手把糊紙的一角給掀開了。
這外面的霧,比傍晚那時候更濃了,離得近在眼前的樟樹,都只能瞧見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可他看得真真兒的,窗臺上那碗樟葉水,也不知道啥時候已經空了,三片樟樹葉沉在碗底,葉子邊緣都發黑了,就好像被啥東西啃過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霧氣稍微散了點兒。
林深頂著倆黑眼圈就下樓了,瞅見陳老先生正坐在大堂的長桌子邊上,手里拿著個放大鏡,正對著一張發黃的紙頁仔細端詳。
老周早就扛著相機出去了,說是趁著霧淡趕緊拍點素材,臨走的時候還塞給林深一塊巧克力,笑著說“吃點補補陽氣”。
“小林記者睡醒啦?”陳老先生抬起頭,笑了笑,鏡片后面的眼睛布滿了紅血絲,看樣子昨晚也沒睡好覺,
“來,你看看這個。”
林深湊過去一瞧,原來是一張手繪的地圖,這紙頁的邊緣都脆得不行了,上面用毛筆標著大霧村的布局:
幾條彎彎曲曲的街道,錯落有致的房屋,還有村外面的竹林和溪流。
最打眼的就是村中心的那棵老樟樹,被紅筆圈了起來,旁邊寫著三個字:樟魂祠。
“樟魂祠?”林深皺著眉頭,
“昨天咋沒瞅見有祠堂呢?”
“早都毀了,”陳老先生指著地圖上樟樹的位置說道,
“民國二十三年那場大霧災過后,祠堂就塌了,后來村里的人把木料拆下來,蓋了現在咱們住的這家店?!?
他稍微停頓了一下,聲音也壓低了些,神秘兮兮地說,“不過老輩人都講啊,祠堂雖然塌了,可魂兒還在呢?!?
林深一下子就想起昨晚窗外那個怪影子,心里“咯噔”一下,趕忙問:“您是說……和那棵老樟樹有關?”
“大霧村的人,都相信樟樹有靈性?!卑⑿愣酥煌胫鄰膹N房走出來,她那黑眼圈比林深的還重,一看就是昨晚也熬夜了,
“以前祠堂沒塌的時候,每年清明節,大家都要在樟樹下頭祭拜,求樹神把霧里那些不干凈的東西擋住。”說著,她把粥碗放在桌子上,接著又說,
“張伯說,祠堂塌的那天,有人親眼瞧見樟樹上綁的紅繩全斷了,跟下雨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
“張伯就是昨天在樟樹下碰到的那位老人?”
“嗯,他可是村里的老住戶了,守著那棵樟樹活了一輩子。”阿秀說著,目光往窗外瞟了一眼,
“你們要是想打聽以前的事兒,就去問問他,他住在村東頭那邊的老磨坊。”
吃過早飯,林深就按照阿秀指的路,往村東頭走去。
這大霧村比他原先想象的還要小,幾條道路彎彎曲曲的,就跟蚯蚓似的盤在山坳里。
房屋大多都是黑瓦土墻,墻面上爬滿了爬山虎。
一路上偶爾能碰到幾個村里的人,全都是老人,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曬著太陽,瞧見林深這個陌生面孔,也就是淡淡地掃一眼,眼神里沒啥特別的情緒,就跟看個透明人似的。
老磨坊在村子的最東頭,緊挨著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溪流。
磨坊的木輪早就不轉了,上面長滿了青苔,裹得嚴嚴實實的。
張伯正坐在磨坊門口的石墩上,手里在編紅繩呢,旁邊的竹筐里堆滿了一團團紅色的線,在陽光下透著一股暗暗的光。
“小伙子,有啥事兒?”張伯抬起頭瞅了他一眼,斗笠的影子正好落在臉上,壓根兒看不清啥表情。
不過林深留意到他的手了,手指關節又粗又大,指腹上全是厚厚的老繭,可編起紅繩來,動作卻麻溜得很,紅繩在他手里上下翻飛,眨眼間就編成了一個特別復雜的結。
“我想打聽打聽樟魂祠的事兒?!绷稚钤谒麑γ娴氖丈弦黄ü勺拢又f道,“還有民國二十三年那場霧災?!?
張伯正編繩的手猛地停了一下,紅繩“嗖”地一下從手指間滑落,掉進了竹筐里。
他悶不吭聲地坐了好一會兒,才又拿起一根新的紅繩,重新編了起來:“那時候我年紀還小,好多事兒都記不太清嘍。就光記得那霧下得可大了去了,濃得跟能摸到似的,人面對面站著,都瞧不清對方長啥樣?!?
“聽說陳家洼子的人都不見了?”
“可不是失蹤那么簡單,”張伯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去,就跟從嗓子眼兒里硬擠出來似的,
“是被‘霧客’給請走咯。”
“霧客?這啥玩意兒?”
“這是咱村里的老話,說的就是從霧里來的客人?!睆埐氖种覆煌5孛?,紅繩在他手掌心里繞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紋路,
“這大霧村的霧啊,可不是啥好東西,那就是個‘引’子,專門引著霧客到村里來挑人。要是被挑中了,就得跟著它們走,到霧里頭過日子去嘍?!?
林深聽著,只覺得后背一陣發涼,忍不住說道:“這應該是迷信說法吧?哪會真有什么霧客……”
“你昨晚沒聽見啥動靜?”張伯冷不丁抬起頭,斗笠下面那雙眼睛亮得嚇人,
“霧濃的時候,它們就在街上晃悠,一家一家地看窗臺上的樟葉水。要是水清清亮亮的,它們就走;可要是水變渾了,或者是空碗……”說到這兒,他沒往下說了,只是把編好的紅繩放進竹筐里。
那紅繩編成了一個特別奇怪的形狀,看著就像個縮小版的人形,脖子那兒還打了個死結。
林深一下子就想起昨晚那個空了的陶碗,嗓子眼兒發緊,問道:“那這樟葉水真能擋住它們?”
“那是樟樹的魂兒在起作用,在擋著那些東西呢?!睆埐f著,眼睛看向村中心的方向,目光好像穿過了那些低矮的屋頂,落在那棵老樟樹上,
“這樹都活了好幾百年啦,吸收了咱村里這么多年的人氣,本來能鎮住霧里那些邪祟??蓸湟灿欣系臅r候,民國那陣子,有人在樟樹下頭埋了些不干凈的東西,把樹魂兒給傷著了,這下就擋不住霧客嘍。”
“埋了啥東西啊?”
張伯搖了搖頭,編紅繩的動作也慢了下來:“老輩人也沒講太細,就知道在霧災前一年,村西頭陳家洼子的人,在樟樹下埋了個‘祭品’,想求霧客別找他們麻煩。結果第二年,整個陳家洼子的人都沒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這人吶,總以為能跟那些邪祟做交易,哪曉得它們要的從來就不是什么祭品,而是人的命啊。”
林深還想再追問得詳細點兒,突然就聽到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
就見那個高馬尾姑娘從街角一路跑了過來,臉色白得跟紙似的,手里還死死地攥著個啥東西。
她一瞧見林深,就大聲喊起來:“你快看看我找到啥了!”
她跑到跟前,把手一攤開,是一張被水泡得皺皺巴巴的照片。
照片上是個年輕小伙子,背著個相機,正站在老樟樹下笑得燦爛,可不就是姑娘失蹤的哥哥嘛。
可讓林深看得頭皮直發麻的是,照片背景里的樟樹枝椏中間,隱隱約約能瞅見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就那么吊在半空中,穿著那種老式的藍布衫,手腳直直的,看著就像一串掛在樹上的木偶。
“這是我在磨坊后頭草叢里找到的?!惫媚锫曇舸蛑?,
“相機的內存卡肯定就掉在這周圍!我哥肯定拍到了啥不得了的東西……”
林深眼睛直勾勾盯著照片里的人影,冷不丁就想起陳老先生提過的“樟魂祠”。
他下意識抬起頭,望向村中心那棵老樟樹。
這會兒晨光灑下,樹冠投下一大片濃濃的陰影,那些彎彎曲曲、盤虬交錯的枝椏之間,感覺好像真藏著些模模糊糊看不清的玩意兒,正隨著風輕輕晃悠。
“張伯,”林深嗓子眼發干,聲音都有點變調了,
“樟魂祠塌了以后,樹上是不是留下了啥東西???”
張伯臉色瞬間變了變,手上紅繩一放,也抬頭朝著樟樹那邊望去。
嘴唇微微動了動,就好像在念什么神秘的口訣。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壓低聲音說:“祠堂里頭以前供著樟神的牌位,還有民國二十三年那場霧災的時候,沒被霧客弄走的人的骨頭。老輩人講,那些骨頭沾了樟魂的氣息,本來能鎮住霧,可沒想到也引來了別的邪乎玩意兒。”
就在這時候,村中心猛地傳來一聲驚呼。
林深和姑娘趕緊扭頭看去,只見老周舉著相機,正朝著樟樹那邊飛奔,邊跑還邊扯著嗓子喊:“小林!快過來!樹上有東西!”
等他們趕到樟樹下,已經圍了好幾個村里的老人,一個個都仰著頭,臉色那叫一個凝重。
老周手指著一根往下垂的枝椏,手都哆嗦個不停:“你瞧瞧!剛發現的!”
林深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瞧,就見那根枝椏上,掛著一串紅繩,繩子上系著七個小巧的布偶。
每個布偶都穿著不一樣顏色的衣裳,手腳還用細竹條撐著,做得還挺精致。
可最讓人心里發毛的是,每個布偶的胸口,都插著一根銹跡斑斑的鐵針,針眼里還纏著幾縷黑頭發。
“這是‘替身’。”張伯的聲音透著一股寒意,他拄著竹杖慢悠悠走到樹下,仰起頭死死盯著那串布偶,
“有人在跟霧客做那種邪門交易,想用這些替身來換自己平平安安?!?
“誰會干這種事兒啊?”高馬尾姑娘急了,緊追著問。
張伯沒吭聲,只是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其中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布偶。
那布偶領口的地方繡著一朵小小的梔子花,這花紋跟阿秀昨天穿的那件衣服上的,簡直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阿秀從店里那邊急急忙忙趕過來了。
她一眼瞧見樹上的布偶,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慘白的,嘴唇哆哆嗦嗦,話都說不出來。
等她目光落在那個藍布衫布偶上時,突然捂住嘴,轉身就往店里拼命跑,腳踝上的紅繩在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慌里慌張的影子。
“她這是咋啦?”老周一臉納悶地問道。
陳老先生卻指著布偶胸口插著的那根鐵針,臉色十分難看地說:“替身要是插了針,那就相當于沒救了。這就是故意要讓霧客認準了,該把誰給帶走。”
說完,他停頓了一下,轉頭看向張伯,“上一回掛替身,是啥時候來著?”
張伯聲音都有點發抖了:“民國二十三年,霧災前三天,樟樹上就掛過替身那次掛了七個,巧了,陳家洼子剛好七戶人家?!?
林深聽了,心里“咯噔”一下,暗暗一沉。
他仔細數了數樹上的布偶,不多不少,正好七個。
那天之后,霧氣又開始越來越濃了。
整個村里的氣氛變得格外壓抑,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老人們都慌慌張張地把門窗關得緊緊的,就連平日里坐在門口曬太陽的那些身影,這會兒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高馬尾姑娘還在磨坊周圍找那張內存卡,老周陪著她,說是人多能壯壯膽。
林深本來打算去找阿秀,把布偶這事兒問個明白,結果到了店里一看,大門緊閉得死死的。
他在那兒敲了半天門,也沒人應答,就只有門縫里透出那么一點昏黃的光,瞅著怪滲人的。
“阿秀肯定有事兒瞞著咱們。”陳老先生站在樟樹下,望著店里的方向,十分篤定地說,
“那個穿藍布衫的替身,十有八九指的就是她。”
“為啥是她呀?”林深一臉疑惑地問道。
“大霧村的人啊,祖上大多是民國那時候從外地搬來的,真正的原住民就只有兩戶,張伯家,還有阿秀家?!?
陳老先生一邊說著,一邊從包里翻出那本線裝書,指著其中一頁說道,“你看這兒記著呢,民國二十三年那場霧災里失蹤的陳家洼子,實際上就是阿秀的外公家。”
林深一下子愣住了,嘴巴張得老大:“她竟然是陳家的后代?”
“沒錯?!标惱舷壬c點頭,接著說道,
“老輩人都這么講,當年陳家為了能讓霧客繞過自家,在樟樹下埋的那個‘祭品’,其實就是他們自家的祖墳。他們把祖宗的骨頭挖出來,摻和著朱砂埋到樹根底下,還說用至親的陰魂去喂樹,就能讓樟魂變得更強。結果呢,事兒與愿違,樟魂被這股怨氣給沖了,這下可好,根本擋不住霧客,最后整個陳家洼子的人都被帶走咯。”
說到這兒,他忍不住嘆了口氣,“阿秀家是陳家唯一的幸存者,這些年在村里可沒少遭白眼,總有人在背后說她們家是‘引霧的禍根’?!?
林深聽到這兒,突然就想起張伯之前說的“不干凈的東西”,鬧了半天,原來指的就是這個啊。
他下意識地抬頭望向那棵老樟樹,這會兒霧氣彌漫,巨大的樹冠在霧氣里時隱時現,樹干上那些深褐色的紋路,咋看咋像一張張痛苦扭曲的臉,看得人心里直發毛。
“那現在掛這些替身的人,是打算讓霧客把阿秀帶走,好了結當年的恩怨?”
“可能沒這么簡單?!标惱舷壬哪樕兊檬帜?,
“你瞧瞧這七個替身,除了阿秀,剩下的六個”說著,他掏出放大鏡,對著樹上的布偶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這個穿著中山裝的,像不像村里的王醫生?還有那個戴斗笠的,可不就是張伯的模樣嘛!”
林深聽了,心里“嗖”地一下涌起一股寒意,這么看來,掛替身的這人,是想讓霧客把村里所有跟當年事兒“有牽連”的人都給帶走??!
就在這時候,老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聲尖叫,一聽就是高馬尾姑娘的聲音!
林深和陳老先生對視了一眼,啥都沒說,撒開腿就往磨坊的方向狂奔過去。
尖叫聲是從磨坊后面的竹林里傳出來的。
等他們氣喘吁吁地趕到那兒,就看見老周正扶著癱坐在地上的姑娘。
姑娘手里緊緊攥著一張小小的內存卡,臉色白得跟紙似的,一點血色都沒有。
“咋回事兒啊?”林深著急忙慌地問道。
“卡……卡找到了……”姑娘的聲音抖得厲害,話都說不利索了。
她把內存卡遞給老周,有氣無力地說,“你……你自己看……”
老周趕緊從相機包里翻出讀卡器,插到自己的筆記本上。
屏幕一亮,里面就只有一張照片,既不是啥風景照,也不是人像,而是一個黑黢黢的土坑。
坑底這兒一塊那兒一塊地散落著幾塊白骨,上面還沾著暗紅色的泥土,看著就瘆得慌。
更嚇人的是,白骨之間還纏著幾縷已經發黑的紅繩,跟樟樹上掛著的紅繩一模一樣。
“這是……”林深心里“咯噔”一下,心跳都好像漏了一拍。
“我在磨坊后面的草叢里找到的?!惫媚锸种钢贿h處的一個土坡,那兒有個新挖的坑,坑邊還堆著新鮮的泥土,
“這照片是我哥拍的,他肯定是挖到了啥不得了的東西”
陳老先生蹲在土坑邊上,伸出手指捻起一點泥土,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臉色“唰”地一下就變了:“是朱砂!這土里摻和了朱砂!”
說著,他伸手扒開坑底的泥土,果然又露出了更多的白骨,還有幾片破碎的藍布,“這是陳家的祖墳!有人把當年埋在樟樹下的骨頭給挖出來了!”
“誰會干這種缺德事兒???”老周的聲音都發緊了,透著一股緊張勁兒。
“挖墳這種事兒,把怨氣都給引出來了,樟魂這下徹底散了?!标惱舷壬穆曇衾餄M是絕望,
“這下可好,霧客再也擋不住嘍?!?
這話剛說完,一陣冷風“呼”地一下從竹林深處吹了出來。
林深趕緊抬頭看向天空,也不知道啥時候,霧氣已經悄無聲息地漫到了竹林里,這會兒能見度瞬間就降到了不足三米。
“不好,霧來了!”陳老先生扯著嗓子喊道,“趕緊回店里!”
幾個人趕緊扶著姑娘,拼命往村里跑。
那霧氣就在他們身后緊緊跟著。
林深這會兒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砰砰砰”的心跳聲,還有從霧氣里傳來的各種奇怪聲響,
不是風聲,聽著像是好多人在走路,腳步濕漉漉的,還帶著水洼被踩破的“咕嘰咕嘰”聲,正從四面八方慢慢地圍攏過來。
“別回頭!”陳老先生在前面大聲喊著,“千萬千萬別回頭看!”
林深咬著牙,使出吃奶的勁兒往前跑。
突然,他感覺有個東西輕輕地擦過自己的后背,冰冰涼涼、濕濕滑滑的,就像一條泡在水里的濕布。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霧氣里閃過幾個影子,個兒挺高,身子瘦瘦的,手腳僵硬地擺動著,走路的姿勢就跟提線木偶似的,身上還穿著破破爛爛的藍布衫,和照片里陳家洼子那些人穿的衣服一模一樣。
就在這時候,老周突然“啊”地慘叫了一聲,腳步踉蹌了幾下,停了下來。
林深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只見他的腳踝被一只從霧里伸出來的手給緊緊抓住了,那只手慘白慘白的,還腫得厲害,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手腕上還纏著半截已經發黑的紅繩。
“快走!別管我!”老周用力推了林深一把,臉色白得跟鬼一樣。
林深本能地想去拉他,卻被陳老先生死死地拽住了:“沒救了!被霧客纏上的人,誰都帶不走!”
霧氣里傳來老周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可沒一會兒,就又安靜了下來,好像啥都沒發生過一樣,只剩下那只慘白得嚇人的手,慢慢地、慢慢地縮回了濃霧里頭,就仿佛從來都沒出現過。
林深眼睜睜地瞅著老周就這么消失在了霧里,嗓子眼兒就像被一團滾燙的棉花給堵住了,難受得話都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他們跑到了村里的樟樹下。
怪了,那霧氣好像在離樟樹幾步遠的地方就停住了,就好像被一道看不見的墻給擋住了。
林深累得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這時候,他瞧見樟樹上那串替身布偶,也不知道啥時候少了一個,那個戴著相機的布偶,沒影了。
“老周……”高馬尾姑娘忍不住捂住嘴,眼淚“唰”地就掉了下來。
陳老先生靠在樟樹上,臉色灰撲撲的,難看極了:“已經被帶走一個了,剩下那六個,今晚估計是在劫難逃嘍?!?
林深這時候突然想起阿秀,一下子猛地站起來,撒腿就往店里跑。
到了那兒,推開門一看,阿秀正坐在柜臺后面,手里拿著一把剪刀,正“咔嚓咔嚓”地剪自己的頭發呢。
再看她腳踝上,那圈紅繩已經斷了,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看著就像一條死蛇。
“你這是在干啥呢?”林深著急地大喊。
阿秀抬起頭,眼睛里一點兒情緒都沒有,就像兩潭沒有波瀾的死水:“我哥說,用自己的頭發編替身,說不定能騙過霧客?!?
說著,她手里正拿著一縷剛剪斷的黑發,往一個新做的布偶上纏呢,那布偶的臉,用黑線繡得跟她一模一樣。
“你哥?”林深一下子愣住了。
“我哥是張伯的兒子?!卑⑿愕穆曇羝狡降?,聽不出啥起伏,
“當年陳家埋祖墳,張家是幫了忙的。我外公家的人都失蹤以后,張家一直覺得虧欠我們家。我哥說,這是祖輩欠下的債,是時候還了。”說完,她把纏好頭發的布偶放在桌上,
“那些替身,都是我哥掛上去的。他想讓霧客把我們兩家的后代都帶走,把這筆債給了了。”
林深聽到這兒,這才恍然大悟,張伯編的紅繩,阿秀腳踝上的紅繩,原來都是在給自己做最后的防護。
再想想,挖開陳家祖墳的,恐怕就是阿秀的哥哥,他想用這種最極端的法子,把這場延續了快一百年的恩怨徹底做個了斷。
“可他還是算錯了?!卑⑿隳闷鹉莻€布偶,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的濃霧,
“霧客要的可不是債,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它們一旦嘗到了血腥味,就根本停不下來了?!?
這時候,窗外的霧氣已經“呼呼”地漫到了門口,在門外轉來轉去,徘徊不走。
林深聽到樟樹葉“沙沙”地響,下意識地抬頭望去,好家伙,那棵老樟樹的枝椏間,也不知道啥時候掛滿了人影
可不是布偶啊,是實實在在的人!
穿著現代的衣服,有老周的,有鎮上那些老人的,還有高馬尾姑娘的哥哥。
他們都吊在半空中,手腳直直的,面無表情地盯著下方,就像一串等著被人清點的祭品。
霧氣里,又傳來了那熟悉的、濕漉漉的摩擦聲,正從門縫里、窗縫里,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屋里滲進來。
林深最后離開大霧村的時候,是第三天的大早上。
霧氣總算是散了,陽光穿過云層,灑在空蕩蕩靜悄悄的街道上。
他是被張伯給叫醒的,只見這老人眼睛通紅通紅的,像是熬了好幾宿,手里還拿著一個布包,里頭裝著老周的相機和筆記本。
“他們都走啦。”張伯的聲音又干又啞,像破了的鑼。
說著,他伸手指了指樟樹下那塊空地,那兒只剩下七個空蕩蕩的繩套,在微風里晃晃悠悠的,
“陳老先生,那個姑娘,還有村里的好幾戶老人都被霧客給帶走嘍。”
林深沒瞧見阿秀的影子。
張伯說,阿秀最后把客棧給點著了,自己就留在那大火里頭,還說“陳家的債,就在陳家的屋子里做個了斷”。
那場大火燒了大半夜,把那棟木頭樓燒得就剩下個架子。
可奇怪的是,旁邊那棵老樟樹竟然一點兒都沒被燒到,就是樹冠上那些紅繩啊,全給燒沒了,光溜溜的枝椏露在外面,看著就像一雙雙朝著天空伸去的手,看著嚇死人。
“這個給你?!睆埐f著遞給林深一個東西,是半塊刻著紋路的木牌。
這半塊木牌和林深抽屜里的那半塊,往一塊兒一拼,嚴絲合縫。
合起來的木牌上,刻著一棵枝葉特別茂盛的樟樹,樟樹下面還刻著一個小小的墳包。
“你爺爺啊,當年是從陳家洼子逃出來的?!睆埐粗稚?,眼神里透著股說不出的勁兒,
“當年他沒被霧客抓走,是多虧了樟魂護著他。他老是念叨著要回來還愿,其實啊,是心里害怕霧客哪天找上來?!崩先苏f完,深深地嘆了口氣,
“大霧村這債啊,都欠了快一百年嘍,這下總算是還清咯?!?
林深緊緊地握住那木牌,這木牌上的紋路,被好幾代人的手摸來摸去,都變得光滑溫潤了,可不知咋的,摸起來卻總透著一股化不掉的寒意,冷颼颼的。
他不禁想起昨晚在霧氣里看到的最后那一幕,阿秀就站在火場當中,朝著濃霧的方向露出了笑容。
她手里還舉著那個繡著自己模樣的布偶,眼看著火苗一點點舔上她的衣角,就在這時,霧里頭傳來了數不清的細碎聲音,聽著就像是滿足的嘆息,讓人心里直發毛。
車子“突突突”地開出大霧村的時候,林深又瞅見了那塊木牌。
陽光照在上面,木牌上苔蘚的顏色好像淡了那么一點兒,可“大霧村”這三個字,瞅著卻好像變得更深了,就跟拿鮮血重新描了一遍似的,說不出的詭異。
林深沒再回頭看,只是一踩油門,把那片靜悄悄的群山和彌漫的霧氣,遠遠地甩在了身后。
回到城里以后,林深把在大霧村的那些經歷寫成了一篇報道。
滿心歡喜地拿去給總編看,結果總編就看了一眼,只是無奈地搖搖頭,說:“這事兒太離奇了,看著就不像是真的。”
最后,也就發了半版豆腐干大小的文章,還是關于“山區古村落保護”的。
再看看老周的相機,除了那張白骨的照片還在,其他的照片都變成一片空白了,就好像被那霧氣給洗干凈了一樣。
只有林深心里清楚,這不是什么瞎編的故事。
他把張伯給的那半塊木牌,和自己原本的那半塊合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抽屜的最里頭。
偶爾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隱隱約約聽見窗外傳來一陣輕輕的摩擦聲,就好像有人拿著濕布在慢慢地擦玻璃。
這時候,他就會不由自主地走到窗邊,只見玻璃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水汽,在那水汽里頭,隱約映出一個穿著藍布衫的影子,就站在樓下,安安靜靜地仰著頭,望著他的窗口,別提多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