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
這座被草原牧民視為圣山、被中原史書稱為“胡天”的巍峨山脈,在深秋的寒風中褪去了最后一絲綠意。連綿的峰巒如同巨獸裸露的、覆蓋著灰白苔蘚與嶙峋黑石的脊骨,沉默地橫亙在無垠的荒原盡頭。山巔終年不化的積雪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泛著冷硬的死白,如同巨獸冰冷的獠牙。
此刻,圣山腳下那片廣袤的、被稱作“天駒原”的草場,卻徹底沸騰了!
人!馬!氈帳!旌旗!
目光所及,是翻涌的人海馬潮!數以萬計的鐵驪人從草原的各個角落匯聚于此!他們穿著各色雜亂的皮袍,臉上涂抹著防凍的油脂和象征部落的圖騰油彩,身上散發著濃烈的羊膻、汗臭和馬糞混合的粗糲氣息。無數頂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圓形氈帳如同雨后瘋長的蘑菇,密密麻麻地覆蓋了整片原野,一直蔓延到山腳的緩坡!粗獷的呼喝聲、尖銳的唿哨聲、悠長的牧歌聲、孩童的哭鬧聲、戰馬的嘶鳴聲、牛羊的哞叫聲……無數聲音匯聚成一股龐大、混亂、原始而充滿野性的聲浪,如同永不停歇的海嘯,在空曠的天地間沖撞、回蕩!
巨大的狼頭纛旗在中央金頂大帳前獵獵招展!那猙獰的狼頭刺繡足有丈余大小,獠牙畢露,眼窩處鑲嵌著兩顆拳頭大小、在陰沉天光下依舊幽幽閃爍的墨綠色寶石,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兇戾之氣!旗下,一隊隊身披精良鐵札甲、頭戴猙獰狼盔的持戈武士肅立如林,眼神如同淬火的刀鋒,冰冷地掃視著洶涌的人潮,維持著一種粗獷而暴力的秩序。
空氣中彌漫著烤肉的焦香、劣質馬奶酒的酸腐、燃燒牛糞的煙火氣,以及一種更加濃烈的、無法言喻的——血腥味!
大帳前的空地上,數十頭被挑選出的、最雄壯的公牛被死死按倒在地!它們驚恐地掙扎著,發出絕望的哞叫!身穿繪滿詭異符文、頭戴猙獰鳥羽面具的薩滿祭司,手持鑲嵌著骨片的彎刀,口中念念有詞,圍著公牛瘋狂地跳躍、旋轉!每一次旋轉,手中彎刀都帶起一道凄厲的寒光!
噗嗤!噗嗤!噗嗤!
滾燙的牛血如同噴泉般激射而出!猩紅的液體潑灑在冰冷堅硬的土地上,迅速凝結成大片大片暗紫色的冰坨!也潑灑在周圍狂熱吶喊的牧民臉上、身上!他們非但不避,反而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舐著濺到唇邊的熱血,發出野獸般的興奮嚎叫!更多的牧民蜂擁而上,用木碗、皮囊、甚至雙手,瘋狂地爭搶、潑灑著尚帶余溫的牛血!他們將血涂抹在臉上、胸膛、戰馬的鬃毛上!整個場地瞬間化作一片猩紅的、狂亂的地獄!
“呼延烈!呼延烈!呼延烈!”
狂熱的吶喊聲如同滾雷,一浪高過一浪!無數雙布滿血絲、充滿狂熱與敬畏的眼睛,死死盯著金頂大帳那厚重的、繡著金狼圖騰的門簾!
門簾猛地被掀開!
呼延烈大步走出!
他身高近九尺,骨架粗大得如同巨熊!身披一件用整張罕見的雪域白狼王皮鞣制而成的大氅,狼頭兜帽罩在頭頂,只露出一張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鑿般的臉!濃密的虬髯如同鋼針般戟張,幾乎遮住了半張面孔!唯有一雙眼睛,如同鷹隼般銳利、冰冷,又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蘊藏著無盡的野心與暴戾!他手中并未持象征王權的金杖,而是握著一柄通體黝黑、刃口卻閃爍著暗沉血光的巨大彎刀——那是他用前任單于的頭骨和脊骨,混合隕鐵打造而成的“噬魂”!
他目光如電,緩緩掃過下方沸騰的血海人潮。那目光所及之處,狂熱的吶喊聲瞬間拔高到極致!如同億萬只野狼在對著月亮發出最兇戾的嚎叫!
呼延烈嘴角緩緩咧開一個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齒,如同猛獸在展示獠牙。他猛地舉起手中那柄噬魂彎刀!
刀尖直指南方!
“長生天在上!”他的聲音如同金鐵摩擦,帶著一種撕裂空氣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喧囂,“狼的子民!我們的馬蹄!該踏向何方?!”
“南!南!南!!”
“殺!殺!殺!!”
“搶光漢狗!燒光他們的城!!”
更加瘋狂的咆哮如同火山噴發!無數彎刀、長矛、骨棒被高高舉起!在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嗜血的寒芒!整個天駒原都在顫抖!仿佛大地之下沉睡的巨獸已被喚醒!
呼延烈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他猛地轉身,大氅在狂風中獵獵翻卷!他大步走向大帳旁一座臨時搭建的、高達三丈的木制祭臺!祭臺頂端,供奉著一尊由純金打造、足有半人高的狼神雕像!雕像下方,是一張巨大的、鋪著完整白虎皮的座椅!
他一步步踏上臺階,沉重的戰靴踩在粗糙的木板上,發出咚咚的悶響,如同戰鼓擂在每一個人的心上!當他最終踏上祭臺頂端,轉身面對下方無邊無際的人海時,那股睥睨天下、唯我獨尊的兇戾氣勢攀升到了頂點!
他猛地將噬魂彎刀狠狠插入祭臺中央!
刀身直沒至柄!發出沉悶的嗡鳴!
“各部聽令!”呼延烈的聲音如同九天雷霆,轟然炸響,“即日起!整合十二部!控弦五萬!秣馬厲兵!待冰雪消融!春草初生!”
他深吸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眼中燃燒著吞噬一切的野火,聲音陡然拔高,如同裂帛:
“兵鋒——直指雁門關!!!”
“嗷嗚——!!!”
“呼延烈單于!!”
“殺!殺!殺!!!”
最后的瘋狂吶喊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洪流,席卷了整個狼居胥山!山巔的積雪似乎都被這沖天的殺氣震動,簌簌滑落!
雁門關,將軍府。
地龍燒得極旺,暖閣里彌漫著沉水香清冷的氣息,卻驅不散那股無形的、從關外滲透進來的刺骨寒意。
巨大的牛皮地圖鋪在紫檀木長案上,狼居胥山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如同一個正在滲血的傷口。蕭承背對眾人,負手立于窗前。窗外,鉛灰色的天空低垂,細密的雪粒子被寒風卷著,撲打在冰冷的窗欞上,發出沙沙的輕響,如同無數細小的蟲豸在啃噬著人的神經。
腳步聲由遠及近,沉重而急促,帶著風雪的寒氣。
厚重的錦簾被猛地掀開!
斥候趙七裹著一身幾乎被凍成冰殼的破舊皮襖,踉蹌著沖了進來!他臉上、胡須上掛滿了冰溜子,嘴唇凍得烏紫,裂開數道血口子。一股混合著汗臭、馬臊和血腥的刺鼻氣味瞬間沖散了暖閣里的沉水香。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凍僵的身體幾乎無法彎曲,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刮鐵,帶著長途奔襲后的劇烈喘息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將……將軍!急報!狼……狼居胥山……鐵驪……會盟!”
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球因極度的驚恐而微微凸出,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仿佛要將最后一點力氣擠出來:
“新單于……呼延烈……控弦……五萬!祭天……誓師……開春……開春……必破雁門!!”
最后一個字吐出,他身體猛地一軟,向前撲倒!旁邊侍立的親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趙七已然力竭昏厥,凍得青紫的臉上,那驚駭欲絕的表情如同烙印般凝固。
死寂。
暖閣內落針可聞。唯有地龍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和窗外風雪撲打窗欞的沙沙聲。
蕭承緩緩轉過身。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一雙深陷的眼窩里,翻涌著如同暴風雪來臨前般沉凝的墨色。他目光掃過趙七那張驚駭凝固的臉,又緩緩移向長案上那張巨大的地圖,最終,落在狼居胥山那個刺目的朱砂紅圈上。
“五萬……”他低聲重復著這個數字,聲音低沉得如同壓在冰層下的暗流。手指無意識地撫摸著腰間佩刀的鯊魚皮刀柄,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暖閣的門再次被無聲推開。將軍府長史周牧文、軍需官胡主簿、以及得到緊急傳召的幾位核心將領魚貫而入。李景隆走在最前,他依舊一身纖塵不染的月白錦袍,步履從容,只是踏入暖閣的瞬間,目光飛快地掃過昏厥在地的斥候和長案上的地圖,眼底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陰霾。
蕭承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緩緩掃過眾人。他沒有多余的廢話,直接指向地圖上那個血紅的標記:
“呼延烈。五萬控弦。開春南侵。目標,雁門。”
每一個字都如同冰錐,狠狠鑿在眾人心頭。
短暫的死寂后,是壓抑的騷動。
“五萬?!”一名頭發花白、臉上帶著刀疤的老將(王賁)猛地踏前一步,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鐵驪十二部……何時能聚起如此大軍?!往年劫掠,不過萬騎!”
“往年是往年!”李景隆的聲音響起,溫潤依舊,卻帶著一種刻骨的冷意,“呼延烈此人,豺狼之性,梟雄之姿!他既能以雷霆手段整合十二部,這五萬控弦……絕非虛言!”他目光銳利地掃過眾人,“狼居胥祭天,血誓南侵!此獠野心,已昭然若揭!雁門關,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另一名身形矮壯、脾氣火爆的將領(雷豹)猛地一拍大腿,甕聲甕氣地吼道,“怕他個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鎮北軍也不是吃素的!他敢來,老子就敢把他的狼頭擰下來當夜壺!”
“雷將軍豪氣!”李景隆唇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目光卻轉向蕭承,聲音陡然轉沉,“然,五萬控弦,非同小可!我雁門關常備兵力不過三萬,且分守各處隘口,兵力分散。若待其兵臨城下,憑關死守,雖可暫保無虞,然曠日持久,糧秣消耗巨大,且關外村鎮、商路盡毀,民生凋敝,非長久之計!”
他微微一頓,眼中精光一閃,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末將以為,當趁其會盟初定,各部整合未穩,立足未穩之際!集結精銳,主動出擊!以雷霆之勢,直搗狼居胥!焚其糧草,斬其首腦!打掉其南侵的爪牙和野心!此乃上策!”
“主動出擊?直搗狼居胥?”王賁老將軍花白的眉毛猛地豎起,聲音因激動而發顫,“李將軍!此計太過兇險!千里奔襲,敵境縱深!天寒地凍,糧道如何保障?若遇風雪阻滯,或遭沿途部落襲擾,大軍孤懸敵后,進退失據!屆時……非但不能破敵,反有全軍覆沒之危!此乃取死之道!萬萬不可!”
“王老將軍此言差矣!”李景隆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凌厲,“兵法云,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呼延烈新立,根基未穩,各部貌合神離者必眾!此時不擊,待其整合完畢,五萬鐵騎挾新勝之威滾滾南下,雁門關拿什么擋?拿將士們的血肉去填嗎?!”他目光灼灼,逼視著王賁,“守?守得住一時,守得住一世嗎?守到糧盡援絕,坐以待斃?!”
“你!”王賁氣得胡子直抖,卻一時語塞。
雷豹也皺緊了眉頭,甕聲道:“李將軍說的……也有道理。可這千里奔襲……風險太大!咱們的騎兵,在草原上跟鐵驪狼崽子硬碰硬……怕是……”
暖閣內瞬間陷入激烈的爭論。主戰派與主守派各執一詞,聲音越來越高,爭執不下。空氣仿佛被點燃,彌漫著焦躁與不安。
蕭承始終沉默。他如同風暴中心的礁石,任憑浪濤拍打,巋然不動。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摩挲著刀柄,目光深沉地在地圖上游移,從狼居胥山,到雁門關,再到關外縱橫交錯的河流、山丘、隘口……
就在爭論愈演愈烈之時。
一個平靜的聲音,如同冰水滴入滾油,瞬間讓嘈雜的暖閣為之一靜。
“固守主力,游擊襲擾。”
聲音來自角落。吳狄不知何時已站在地圖前。他依舊一身洗得發白的玄衣,身形筆直如槍。他沒有參與爭論,只是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指,指尖精準地點在地圖上雁門關的位置。
“關城,乃根本。需重兵布防,堅壁清野,深溝高壘。糧秣軍械,務必充足。”他的手指沿著關墻緩緩移動,聲音平穩無波。
接著,指尖移向關外,在代表冰河、野狐嶺、黑石峽等幾處關鍵隘口和丘陵地帶輕輕劃過。
“此數處,乃鐵驪南侵必經之路,亦或可繞行襲擾我糧道之要害。當遣精銳輕騎,化整為零,提前設伏,構筑烽燧暗哨。”
他的手指最后重重落在狼居胥山南麓、一片代表廣袤草原的空白區域。
“另遣一軍,無需攻堅,只需如跗骨之蛆,深入敵后。焚其草場,斷其糧道,狙殺斥候,襲擾其集結營地。令其首尾難顧,寢食難安。”
他抬起眼,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終落在蕭承臉上。
“以守為基,以擾疲敵。待其師老兵疲,鋒芒鈍挫,再尋機決戰。此為……折中之法。”
話音落下,暖閣內一片寂靜。
李景隆眉頭緊鎖,嘴唇微動,似乎想反駁這看似保守的策略。王賁老將軍則若有所思,緊繃的臉色略有緩和。雷豹撓了撓頭,看看地圖,又看看吳狄,似乎覺得這法子……好像更穩妥些?
蕭承的目光,如同最深沉的夜色,落在吳狄平靜的臉上。他摩挲刀柄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瞬。隨即,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傳令。”
“雁門三關,即刻起,進入戰時戒備。加固城防,清點糧秣軍械,征調民夫,增筑外圍壁壘。”
“烽燧斥候,增加三倍。關外百里,每日三報!”
“飛熊衛吳狄。”
“末將在。”吳狄躬身。
“著你部,統籌關外游擊襲擾諸事。人手、器械,由你調配。務必……拖住呼延烈的爪子!”
“末將遵命。”
蕭承的目光最后掃過李景隆和王賁等人,聲音帶著千鈞重壓:
“其余各部,整軍備戰!無令,不得擅動!”
命令下達,干脆利落。沒有采納李景隆激進的“直搗黃龍”,也未完全偏向王賁的“憑關死守”,而是選擇了吳狄提出的“固守主力,游擊襲擾”的折中方案。
李景隆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陰霾,隨即被恭順取代,躬身領命。王賁等人也肅然應諾。
暖閣內,炭火依舊噼啪作響。窗外,風雪更緊了。細密的雪粒子撲打在窗紙上,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某種未知的巨獸,正用冰冷的爪牙,耐心地、一寸寸地……刮擦著雁門關厚重的城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