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風裹挾著殘冬的凜冽，在雁門關外廣袤的荒原上打著旋兒。凍土尚未完全解封，板結的地面如同龜甲，裂開無數道深褐色的縫隙，頑強地鉆出幾簇嫩黃的草芽，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鬼哭河，這條在冬日里沉寂如死蛇的冰河，此刻正發(fā)出沉悶的呻吟。河面巨大的冰蓋被地底涌動的春水頂起、擠壓，裂開無數道深不見底的幽藍縫隙，冰層斷裂、碰撞，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巨響，如同巨獸在凍土下蘇醒、掙扎。

河畔一片背風向陽的緩坡上，新扎的木柵欄圈出了數百畝地界。這便是飛熊衛(wèi)草創(chuàng)的馬場，簡陋得近乎寒酸。幾排低矮的土坯馬廄剛剛壘起，泥縫尚未干透，散發(fā)著生土和草梗的腥氣。柵欄外，新挖的引水溝渠還裸露著潮濕的泥土。整個馬場彌漫著一股混雜著馬糞、草料和新鮮木屑的粗糲氣息。

馬場中央的空地上，氣氛卻比料峭的春風更加緊繃。

近四百匹繳獲的鐵驪戰(zhàn)馬被臨時圈在一片巨大的圍欄里。這些來自草原深處的精靈，經歷了戰(zhàn)火的驚嚇、長途的跋涉和陌生的環(huán)境，此刻如同被困的狼群，焦躁不安地嘶鳴、踏蹄、沖撞著粗木圍欄。它們體型高大，筋肉強健，線條流暢得如同繃緊的弓弦，皮毛在稀薄的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棗紅、烏黑、青驄、花斑……如同流動的火焰與烏云。然而，那一雙雙深陷的眼窩里，卻燃燒著野性未馴的火焰，警惕、兇悍，甚至帶著一絲被囚禁的屈辱和暴戾。馬蹄每一次重重踏在凍硬的地面上，都帶起沉悶的回響，如同擂在人心上的戰(zhàn)鼓。

圍欄外，幾十匹精挑細選出的中原母馬被小心翼翼地牽了過來。這些母馬體型相對勻稱，性情溫順，是軍中常用的馱馬或挽馬。它們顯然被圍欄內那些散發(fā)著濃烈野性氣息的龐然大物嚇住了，不安地噴著響鼻，蹄子刨著地面，試圖后退，卻被韁繩死死拉住。

“放！”負責馬場雜役的老馬倌（孫瘸子）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幾個膽大的馬夫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小心翼翼地打開圍欄一角，將幾匹最溫順的母馬趕了進去。

圍欄內瞬間炸開了鍋！

如同滾油中潑入了冷水！

幾匹離得最近的鐵驪公馬，猛地昂起碩大的頭顱，鼻孔噴出熾熱的白氣！它們不再滿足于嘶鳴踏蹄，而是如同被激怒的雄獅，猛地朝著那幾匹闖入領地的“異類”沖撞過去！沉重的身軀帶著風雷之勢！巨大的馬蹄揚起，狠狠踹向母馬的腰腹！

“唏律律——！”母馬發(fā)出驚恐欲絕的慘嘶！被巨大的力量撞得踉蹌后退，甚至翻滾在地！溫順的眼中瞬間充滿了恐懼的淚水！

“攔住！快攔住！”孫瘸子急得跳腳，嘶聲大喊！

圍欄外的馬夫們慌忙揮舞著套索、長桿，試圖驅趕那些發(fā)狂的公馬。但鐵驪馬野性難馴，力量又大得驚人，輕易就掙脫了束縛，繼續(xù)追著驚慌失措的母馬撕咬、沖撞！場面瞬間混亂不堪！馬嘶人喊，塵土飛揚！

“廢物！一群廢物！”一聲炸雷般的怒吼猛地響起！

李破軍如同一頭發(fā)狂的蠻熊，從旁邊一座剛搭好的草料棚里猛沖出來！他渾身沾滿草屑，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因暴怒而充血，顯得格外駭人！他幾步沖到圍欄邊，看著里面雞飛狗跳、母馬哀鳴的景象，獨眼瞬間赤紅！

“老子的馬！”他狂吼著，竟一把推開擋路的馬夫，單手抓住一根碗口粗的圍欄木樁，虬結的肌肉墳起如鐵疙瘩！

“給老子——開！”

轟隆！！！

一聲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巨響！那根深深打入凍土的硬木樁，竟被他那非人的蠻力硬生生從土里拔了出來！木樁帶起大塊凍土和草根！圍欄瞬間被撕開一個巨大的豁口！

李破軍如同出閘的猛虎，咆哮著沖進圍欄！他根本不看那些亂竄的母馬，目標直指一匹正低頭撕咬一匹倒地母馬脖頸的、格外雄壯的青驄鐵驪公馬！

“畜生！找死！”

那青驄公馬似乎察覺到危險，猛地抬起頭，眼中兇光畢露！它放棄地上的母馬，調轉馬頭，碗口大的鐵蹄狠狠刨地，低頭就朝著李破軍猛沖過來！馬頭如同攻城錘，帶著一股要將眼前人類撞成肉泥的狂暴氣勢！

李破軍不閃不避！就在那青驄馬即將撞上的瞬間！他猛地側身！險之又險地避開馬頭沖撞！同時，那只如同鐵鉗般的巨手閃電般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青驄馬脖頸上濃密堅韌的鬃毛！

“吼——！”青驄馬吃痛，發(fā)出一聲暴怒的嘶鳴！巨大的頭顱瘋狂甩動，試圖掙脫！四蹄亂蹬，揚起漫天塵土！

李破軍被帶得雙腳離地！但他死死攥著鬃毛，身體如同磐石般吸附在馬頸一側！另一只手緊握成拳，缽盂大的拳頭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向青驄馬的肩胛骨！

砰！砰！砰！

沉悶如擂鼓的撞擊聲！每一拳都蘊含著李破軍狂暴的怒氣和《寒鐵九鍛》賦予的恐怖力量！青驄馬劇痛，更加瘋狂地跳躍、扭動！試圖將背上這塊“頑石”甩脫！

一人一馬，在圍欄內展開了最原始、最暴力的角力！塵土飛揚，嘶吼震天！周圍的鐵驪馬和中原母馬都被這兇悍的一幕震懾，暫時停止了騷動，驚恐地看著這場搏殺！

李破軍獨眼赤紅，額頭青筋暴跳，口中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他不再用拳，而是猛地張開五指，如同鐵爪般狠狠摳進青驄馬肩胛骨附近的皮肉里！指尖蘊含著寒鐵功法的陰狠內勁，瞬間透入！

青驄馬發(fā)出一聲凄厲到極致的慘嚎！渾身肌肉猛地一僵！那股鉆心刺骨的劇痛和冰冷的麻痹感瞬間瓦解了它的兇性！龐大的身軀劇烈顫抖著，前蹄一軟，竟轟然跪倒在地！巨大的馬頭無力地垂下，粗重地喘息著，眼中那暴戾的兇光終于被痛苦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取代！

李破軍喘著粗氣，松開手，從馬背上跳下。他魁梧的身軀微微搖晃了一下，隨即站穩(wěn)。他看也不看地上癱軟的戰(zhàn)馬，布滿血絲的獨眼掃過周圍噤若寒蟬的馬群，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還有誰？！”

整個圍欄內外，一片死寂。只有風掠過枯草的沙沙聲，和遠處鬼哭河冰層斷裂的悶響。

吳狄不知何時已站在圍欄豁口處。他默默看著場內，目光掃過那匹癱軟在地、眼中殘留恐懼的青驄馬，又落在李破軍沾滿泥土草屑、微微起伏的寬闊脊背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對旁邊臉色煞白的孫瘸子微微頷首。

孫瘸子如夢初醒，連忙招呼幾個膽戰(zhàn)心驚的馬夫，小心翼翼地繞過李破軍，將那幾匹受傷受驚的母馬拖出圍欄救治。

李破軍喘勻了氣，走到那匹青驄馬前，蹲下身。他粗糙的大手不再狂暴，而是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道，緩緩撫過馬頸上被他抓得血肉模糊的傷口。那青驄馬身體一顫，下意識地想躲閃，卻被李破軍手掌傳來的、混合著血腥與某種奇異安撫力量的氣息定住。他低沉的、帶著喘息的聲音響起，像是在對馬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畜生……骨頭夠硬……是塊好料……”

半月后，馬場深處一座新搭建的草棚里。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草藥的苦澀味和一種新生命降臨時特有的、帶著腥膻的溫熱氣息。

一匹通體烏黑、四蹄踏雪的母馬（踏雪）側臥在厚厚的干草堆上，渾身被汗水浸透，肌肉因劇烈的抽搐而微微顫抖。它身下，一匹濕漉漉的小馬駒正掙扎著試圖站起來。這小馬駒體型明顯比尋常初生馬駒大了一圈，骨架粗壯，四條腿雖然還打著顫，卻如同四根堅韌的小石柱。它的毛色呈現出一種奇異的深褐色，隱隱透著烏黑的光澤，唯有額頭正中，有一小撮醒目的白毛，如同雪地里的一點寒星。

李破軍蹲在母馬身邊，他那張兇悍的臉上此刻竟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想幫忙托一下小馬駒，卻又怕自己粗手粗腳傷到它，手懸在半空，顯得有些無措。他獨眼死死盯著那掙扎的小生命，喉結滾動，低聲念叨著：“用力……對……好小子……站起來……”

孫瘸子在一旁緊張地搓著手，臉上又是期待又是擔憂：“李統(tǒng)領……這……這是頭一胎……又是那匹‘青瘋子’（指那匹被李破軍打服的青驄公馬）的種……這崽子……看著就邪性……”

小馬駒終于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四條腿雖然還有些打晃，但站得異常穩(wěn)當！它甩了甩濕漉漉的腦袋，發(fā)出一聲稚嫩卻異常清亮的嘶鳴！隨即，它竟本能地低下頭，尋找母親的乳頭，小嘴急切地吮吸起來，發(fā)出有力的吧嗒聲。

李破軍看著那奮力吮吸的小馬駒，看著它額頭那撮醒目的白毛，看著它那明顯比同齡馬駒粗壯得多的骨架，獨眼中猛地爆發(fā)出難以言喻的狂喜光芒！他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草棚頂簌簌掉灰，聲音因激動而嘶啞變調：

“成了！他娘的！成了！孫瘸子！看見沒！這腿！這骨架子！比他爹還橫！”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碰小馬駒的額頭。小馬駒似乎察覺，警惕地抬起頭，濕漉漉的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帶著初生牛犢的懵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野性。李破軍的手指僵在半空，隨即咧開大嘴，露出一個混合著兇悍與滿足的古怪笑容。

草棚外，吳狄負手而立。春風帶著河畔的濕氣拂過他的衣袂。他透過草棚的縫隙，看著里面那個對著小馬駒傻笑的魁梧身影，又看向遠處圍欄里那些或安靜吃草、或相互依偎的鐵驪馬與中原母馬。新生的馬駒、馴服的野馬、還有那個暴躁的馴馬師……一切都在這片剛剛解凍的土地上，孕育著新的可能。

“將軍，”陳沖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低聲道，“李統(tǒng)領他……這些日子，吃住都在馬棚里。那匹青驄馬，現在只聽他的。”

吳狄微微頷首，目光投向更遠處。鬼哭河巨大的冰蓋在春陽下加速消融，碎裂的冰塊在渾濁的河水中翻滾、碰撞，發(fā)出沉悶的轟鳴，裹挾著巨大的力量，奔流向未知的遠方。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

“告訴李破軍，馬駒滿月，挑最好的，開始練。”

陳沖眼中閃過一絲銳芒：“是！”

春風掠過新綠的草芽，帶來一絲微弱的暖意。馬場深處，那匹新生的小馬駒似乎吃飽了奶，依偎在母親身邊，滿足地打了個響鼻。它額頭那撮白毛，在透過草棚縫隙的光線下，如同寒夜里悄然點亮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