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白捏著那份三相短路分析報告，指腹劃過密密麻麻的數據表格，抬眼看向站在桌前的衛寧。“你做這個分析時，用的是同步發電機模型？”

衛寧點點頭，指尖下意識攥緊了衣角：“對，我以同步發電機為基準建的模型，做的三相短路仿真。”

戴白盯著屏幕上跳動的仿真曲線，眉頭擰成了疙瘩，半晌才將報告推到衛寧面前，指腹在“對稱分量法分解過程”幾個字上重重按了按。

“你自己看。”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怎么會有零序分量！”

衛寧的報告里，同步發電機被設定為三相繞組絕對對稱、磁場純正弦、連電阻損耗都歸零的理想電機。

戴白拿起筆寫下電流分解公式，筆尖在紙上劃出刺耳的聲響：“對稱分量法是將一組三相不對稱的電壓或電流向量，分解為三組分別對稱的向量。你現在硬拆出來的負序、零序分量，這不是計算，是憑空造出來的假數據?！?

他在草稿紙上畫了個大大的“0”，圈了又圈：“三相短路屬于對稱故障，電流、電壓本就三相對稱，按對稱分量法分解時，負序、零序分量理論上應為零。這不是計算誤差，是從根上造了假。”

戴白指著報告里那條不該出現的零序電流波動線：“理想電機的三相短路，就像三列完全同步的波，振幅相同，間隔正好120度，拍在岸邊該是整齊的白浪。你這曲線是怎么回事？平地起波瀾？”

他翻到下一頁，三序等值網絡的電路圖上布滿了衛寧標注的參數?！澳慊谶@些虛假分量搭網絡，就像給房子打了浮在水面的地基?！贝靼椎墓P尖狠狠戳在零序網絡的參數上，“發電機繞組絕對對稱，哪來的零序通路？”

最后一頁的短路電流計算結果被紅筆劃了道刺眼的斜線，最終數值比標準值高出近四倍。

“后面的電壓平衡方程、暫態過程分析，全是跟著這些假數據跑?！?

戴白“啪”地合上報告，“你算出的短路電流能燒穿發電機絕緣，可實際三相短路時根本到不了這數。真按你這結果設計保護裝置，要么誤動作停機，要么該跳閘時毫無反應，你拿安全當兒戲嗎？”

衛寧低著頭，指尖在報告邊緣掐出深深的折痕。

戴白看著他，連最基本的故障類型與分析方法的匹配都搞不清，這實習生的基礎知識怕是漏了大塊。

心里泛起一陣無力，教這種連根基都虛浮的后輩，比自己重做一份報告還累。

無論哪個文明，基礎科學往往具有共通性。三相電路的對稱性、短路故障的基本原理，本質是對能量傳遞、電磁規律的總結。

蟲族文明的發展逐漸形成一套與現實世界原理相通的基礎理論體系，因此戴白在看到衛寧的報告中的數據和邏輯后能迅速反應過來。

等情緒稍稍平復，戴白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蟲族世界和現實世界或許存在著本質的差異。

即便雙方都發現了電磁規律，那些支撐理論的術語也可能截然不同，就像兩套平行卻永不相交的語言體系。

他低頭看了眼手里寫滿推導過程的草稿紙，忽然覺得這些公式在此刻顯得有些多余。

指尖輕輕一捻，紙張發出細碎的聲響，他順勢將草稿折起塞進白大褂口袋，抬眼時正對上對方仍有些發怔的目光。

“你先再仔細看看這份報告，”戴白的聲音比剛才緩和了許多，他扯了扯被揉得有些皺的衣領，轉身朝門口走去，“我出去一趟，很快回來。”

門被輕輕帶上的瞬間，走廊里傳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房間里只剩下紙張攤在桌面的輕響，和衛寧尚未完全回神的呼吸聲。

大白推開辦公室門的瞬間，便發現外面那是個大到幾乎望不到邊的空間，金屬地面泛著冷光，一直鋪向遠處模糊的陰影里。

無數身影在其間穿梭，有人正圍著半人高的金屬構件忙碌，指尖在嵌滿幽藍光點的面板上飛快滑動；

有人合力將曲面弧狀的外殼扣合在框架上，那外殼泛著金屬光澤，上面流轉著能量紋路，看起來像是高精尖設備所需的高精密防護層。

更遠處，幾臺巨型機械臂正將閃爍著微光的組件嵌入凹槽，金屬咬合的輕響混著低沉的嗡鳴，像某種龐大生命體的呼吸。

他看著眼前的場景

雌蟲核對參數的低語、機器與組件接觸的細響、遠處電動機發出的轟鳴，共同織成一張屬于星際裝備裝配的網。

戴白沿著門口的金屬臺階往下走，鞋底敲擊地面的聲音很快融入這片背景音里，他抬眼望向廠房中央那具逐漸成型的龐然大物，此刻正被無數機械安裝著外殼。

能量洪流在超導管道中奔涌，泛著幽藍的光脈如同被馴服的星河，沿著機械骨架的溝壑蜿蜒游走。

機械的厚重與電力的靈動在此碰撞、交融。

飛濺的電火花不再是細碎的光點，而是能量躍遷時迸射的微型星塵，在真空隔離罩內劃出轉瞬即逝的光軌，每一道軌跡都精準契合著巴申實驗曲線。

它們簌簌墜落，如同為人類的智慧唱頌贊歌的星屑，落在裝配臺的強電力場上，成百上千道細光紫藍色的光柱裹著細碎的金芒，像被壓縮的星河驟然舒展，邊緣翻滾著淡粉色的電離霧，一路撞向極板時炸開無數分叉，有的像水晶枝丫向上翹起，有的如流蘇般垂落，在金屬板表面碎成漫天光屑，簌簌掉到地板上。

科技之美，與性別無關，與文明無關。

若神靈在這，祂們也會為之動容。

他快步穿過工作蟲們，來到最后一道感應門，金屬門滑開的嘶鳴尚未散盡，他正想向前邁開一步。腳下便傳來一陣空落的虛浮感。他猛地頓住腳步，看向外面。

他所處的位置，不，應該說整棟建筑正懸在半空，他扶著冰涼的玻璃向前挪了幾步，直到站在裸露的平臺邊緣。

腳下的建筑分明是實體，卻穩穩托在看不見的力場中，而更遠處，無數形態相似的樓宇懸浮在不同高度，像被頑童隨手撒在天上的積木。

連接這些廠房大般的樓群的，是一道道泛著冷光的磁懸浮承重板。它們在高空懸空鋪展開，沒有任何外力支撐懸在半空。

此刻許多穿著跟他身上同樣的工裝的人步履匆匆。有人邊走邊仰頭灌著瓶中液體，瓶身反射的光與承重板的淡藍微光交疊著，不遠處有幾個身影蹲在板側檢修著什么，腳下便是百米高空，卻如履平地。

目光再放遠，整座城市的輪廓在灰蒙天色下鋪陳開來，如果將眼前的人全部忽視的話，整座城市找不出一點生活的跡象。

他將視線極力向下延伸，都找不到一絲活物的色彩。沒有葉片的舒展，沒有土壤的棕黃，只能感受著毫無氣味的、凌冽的寒風。整個世界像被裝進了一個巨大的金屬盒子，密不透風。

風從高空掠過，帶著金屬摩擦的微響。

在他晃神時，有個人輕輕的喊了他的名字。

“戴白，沒事的，你不想帶那個新人用智腦提交一下申請就行了”

他回過神來向后看去，戴著黑框眼鏡短發穿工裝的女生向他笑了下接著說

“走吧，去喝一杯？”隨后向著對面的樓宇走去。

戴白走到那個女生的后面，心中最大的疑惑就是這么大重量體積的樓。是怎么能夠懸浮在半空中的？難不成蟲族已經發明出了常溫超導裝置？但比起這更重要的是

他開口向那個女生問道。

“還有多少個小時才能下班？”

那個女生同情的向他看了一眼

“別著急，要到凌晨才能下班嘞。誰叫我們集團實行的是五班三倒呢？即使是設計部的也是要倒班的?！?

“那我下班了該不會也要跟實習生在一塊？”戴白有些崩潰的說道。

“沒事的，沒事的。咱們現在常溫超導高速磁懸浮車到宿舍區的速度很快的。”

“那什么時候才會調休呢？”

“當然是滿工時后自己向系統申請?！迸患偎妓鞯孛摽诙觥?

原來蟲族世界工作強度跟現實世界差不多，高度發達的科技并沒有減少蟲族工作工時。

甚至每個工作蟲的時間都被安排的更緊密了。

他在心中長嘆了一口氣。

到達這棟建筑群后穿過金屬門，里面則是像商場一樣的布置。

這里是生活區。與工作區、宿舍區完全分隔開來。

女生隨便找了個靠近金屬門的位置坐著下來。接著用光腦碰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隨即在展開的虛擬屏面前看著。

“你喝什么？我請你?！迸囊暰€穿過虛擬屏望著剛剛坐下來的戴白。

“都行。謝謝，下次我回請你?！贝靼淄瑯佑檬滞笊系氖汁h的碰了面前的桌子。

隨即光腦虛擬屏在他面前展開，如同現實手機一樣的使用，但是相反的不需要用手觸摸虛擬屏。

虛擬屏的使用是根據使用者的眼部動作捕捉來控制的。他熟悉操作后退出人機交互界面。

“你們組的任務進度怎么樣了？”女生邊點單邊跟戴白搭話。

“就那樣嘛。剛剛我不就是被踢出去被強制去帶那個實習生嘛……”

“哎，那確實很慘了，你畢竟也是組長。那個設計部組長到底怎么想的？讓你來帶新人，真是浪費才華……”女生關閉虛擬屏界面，同情地看著他。

戴白跟女生閑聊了一會，突然他們的手環同時震動了起來。

“休息時間結束了，回去吧?！迸鷮⑹种械娘嬃先亢韧旰笃鹕碜吡顺鋈?。

等戴白重新回到設計部時，新人還是坐在原來的座位上正等著他。

“怎么樣？現在理解了嗎？”戴白拉開椅子時，發現桌子上有一杯黑色液體。

“這是……”

“師傅，這是咱們集團每個月限定供應的咖啡呀，這是我孝敬您的，您千萬不要拒絕……”衛寧期待的望著他。

“明白了，謝謝?！贝靼锥Y貌性地回復后問他

“還有哪里不懂？”

……

時間轉瞬即逝，很快到了下班時間。

戴白跟著衛寧來到了車站的等候區。隨即他的視線被遠方一道銀色流光勾了過去。那東西太快了，快得像有人把月光揉碎了撒在軌道上，等他定睛去看時，只捕捉到列車尾端消散的淡藍色能量霧靄。

設計部乘坐的班次很快到來。

梭形的懸浮列車正沿著隱形軌跡滑動，車身上流轉著巨大的透明屏幕。戴白走近幾步，才發現列車軌道兩側嵌著細密的線圈，陽光下泛著金屬冷光。剛才那列車駛過的瞬間，他確實沒聽見半句機械摩擦的聲響，連風都沒被攪動多少。

戴白跟著人群踩上泛著淡藍微光的地面，他剛踏上列車，感覺腳下有股輕微的托力。等列車重新啟動并速度漸快時，他感覺整列車身像是被無形的手托著，貼著軌道上方幾厘米的高度飄了起來他望著窗外空中懸浮的建筑群。

突然他發現了什么

他看了那么久的外景，發現沒有任何類似于現實熱電廠雙曲線冷卻塔飄起的煙霧。

所有建筑群表面都覆蓋著一層類似于現實光伏板的材質。

他明白自己所處集團內部，但是這么大一個飄在空中的園區卻沒有絲毫發電機組的身影，也沒有電網的影子。

像是所有能源都能自給自足。

……不等他多思考的機會，列車逐漸馳向站臺。

他隨人群走了出去。

“戴白！這里！”一道清亮的男聲在遠處響起。

戴白循聲望去，只見人群的縫隙里，一個穿著淺灰色連帽衫的男生正踮著腳朝他揮手，手腕上那串夸張的銀色手鏈隨著動作晃出細碎的光。

男生身邊還站著個扎高馬尾的女生，正被他拽著胳膊往前扯，臉上掛著點無奈的笑，看見戴白望過來，也跟著揚了揚手。

“等你半天了，”待戴白擠過去，連帽衫男生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剛才在里面喊你好幾聲，全被人潮吞了，還以為你提前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