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醉仙居”三樓臨窗的雅閣內，鎏金獸爐吐出裊裊沉檀，暈染一室暖香。茜紗宮燈的光暈柔和地流淌在紫檀木桌案上，映照著錯金嵌玉的酒器與幾碟精致的江南細點。窗外，秦淮河上畫舫如織，絲竹管弦之聲隱隱飄來，端的是一派富貴風流景象。

白綺羅端坐席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青瓷茶盞冰涼的邊緣。她身著月白云錦窄袖襦裙，外罩一件天水碧的比甲，鴉青長發僅用一支素銀扁簪松松綰就，露出光潔的額頭與修長的頸項。燈影之下，她眉眼如畫，瓊鼻櫻唇，一雙眸子清亮若秋水，顧盼間自有一股難掩的靈秀之氣。只是此刻，那秀氣的眉尖卻微微蹙起。

“掌柜的，”她終于抬眼，看向對面那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正是她供職的“錦繡坊”綢緞莊大掌柜孫福貴。她聲音清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已近戌時三刻（晚上八點），您說的那位江南來的大客商，緣何還不見蹤影？”

自打鋪子下了門板，她便被這位孫大掌柜以“關乎鋪子前程的大買賣需人幫襯”為由，半請半哄地帶到了這銷金窟般的醉仙居。菜肴已冷，茶水添了數回，卻始終不見那所謂的“大客商”登門。孫福貴那雙被肥肉擠得只剩一條細縫的小眼，卻總在她身上逡巡，那目光黏膩得如同沾了葷油的抹布，令人渾身不自在。

“哎呀呀，白姑娘莫急嘛！”孫福貴咧開嘴，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臉上的肥肉隨著說話聲一顫一顫。他忙不迭地將一碟晶瑩剔透的水晶桂花糕推至白綺羅面前，油膩的手指幾乎要碰到她的手背。“江南路遠，許是路上耽擱了也未可知。來來來，嘗嘗這醉仙居的頭牌點心，最是清甜爽口，配姑娘的花容月貌，正正好！”

白綺羅不動聲色地將手收回袖中，將那碟點心輕輕推遠，霍然起身。宮燈的光華流瀉在她身上，更襯得她身姿挺拔，如新抽的翠竹。“掌柜的，天色已晚，若客商不來，恕綺羅失陪，先行告退了。”聲音雖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慢著！”孫福貴臉上的假笑瞬間凝固，忙不迭地也跟著站起，胖碩的身子竟異常靈活地擋住了去路，一只肥厚的手掌不由分說地抓住了白綺羅纖細的手腕。“白姑娘，你這……這性子也太急了些！買賣還沒談，主顧未到，你這一走，留下我一人如何應對？豈非壞了鋪子的大事？”他口中說著鋪子，那手指卻如盤踞的肥蟲般在她腕間揉捏摩挲，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垂涎。

白綺羅用力一掙，奈何對方力氣不小，手腕被攥得生疼。“掌柜的！請自重！”她眸中已有怒意翻涌。

“自重？”孫福貴嘿嘿一笑，非但不松手，另一只油滑的手指竟順著她的小臂向上探去，嘴里嘖嘖有聲，“瞧瞧這冰肌玉骨，滑不留手……白姑娘這般品貌，窩在小小綢緞莊里做個繡娘管事，豈不是明珠暗投？嘖嘖，不知……許了人家沒有？”他湊近了些，一股酒肉混合的濁氣撲面而來，壓低了聲音，語帶狎昵，“不如……跟了我孫某人？保管你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比伺候那些太太小姐們強上百倍！”

“你！”白綺羅腦中轟然，瞬間明白了這所謂“大買賣”的齷齪用心！怒火直沖頂門，她再不留情，左手運足了力氣，狠狠一記耳光甩了過去！

“啪！”

清脆的響聲在靜謐的雅閣內格外刺耳。

“無恥之徒！”白綺羅趁孫福貴捂著臉愕然的瞬間，猛地抽回手，厲聲斥道。她挺直脊背，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鄙夷與怒火，轉身便走。

“站住！”孫福貴捂著臉頰，火辣辣的痛感讓他惱羞成怒，厲聲吼道，“白綺羅！你敢踏出這門一步，明日就甭想在‘錦繡坊’待了！卷鋪蓋滾蛋！”

白綺羅腳步一頓，回眸冷笑，那笑容在燈下如冰棱乍破，寒光凜冽：“求之不得！明日我便將辭呈奉上！”說罷，再不理會身后氣急敗壞的咆哮，徑直掀簾而出，裙裾帶起一陣清風。

（二）

疾步走出醉仙居那熏人的暖香，踏入初秋微涼的夜風中，白綺羅才覺胸中那股窒悶稍得紓解。她靠在一株高大的梧桐樹下，深深吸了幾口氣，夜露的清冽稍稍撫平了翻騰的怒意。想到那孫福貴令人作嘔的嘴臉，想到自己竟在那樣腌臜的地方白白耗費了這許多時辰，一股委屈與煩悶又涌上心頭。

恰在此時，一只系著紅繩的雪白信鴿撲棱棱落在她肩頭，“咕咕”輕鳴。白綺羅解下鴿腿上小巧的竹筒，抽出里面的素箋——是母親楊氏的信。

展開一看，果然又是熟悉的絮叨：

“羅兒吾女：見字如晤。今已連放三鴿，盼兒回音，望眼欲穿矣。兒獨在金陵，飲食起居可安好？切莫貪涼，早晚添衣……女兒家終究需有歸宿，你年已及笄（古時女子十五歲成年，但此處可理解為到了婚齡），雖為父母掌上明珠，然終身大事亦不可再耽延。汝父與法蘭西國（注：古代對法國的稱呼，明代已有記載）波爾多酒莊主有舊，其家世顯赫，子弟溫良……不若擇期遠行，一則可解終身之托，二則亦可接手家業，承繼祖澤……”

果然又是催婚！且竟要她遠渡重洋去那什么法蘭西國“相親”！白綺羅捏著信箋，指尖微微發白。自半年前及笄禮后，母親的信便十有八九不離此意。家中雖富甲一方，在海外亦有葡萄酒產業，雙親亦視她如珠如寶，可她白綺羅生性疏闊，最厭那等困守深閨、仰仗夫家鼻息的日子，更不愿被那偌大家業束縛了手腳。她寧愿隱了身份，憑著一手精妙的繡活和經營之才，在金陵城的“錦繡坊”從學徒做起，一步步做到管事，自食其力，圖個逍遙自在。

她定了定神，走到街角代寫書信的小攤前，借了紙筆，匆匆寫下：

“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女一切安好，勿念。婚事……女兒省得，必不令雙親失望。”——失望是不會失望的，但絕望就難說了。她壓根沒想過嫁人，更遑論遠赴重洋。

寫罷，塞回竹筒，放飛信鴿。看著那一點白影迅速融入墨藍的夜空，白綺羅長長吁了口氣，仿佛卸下千斤重擔。然心中那股郁結之氣卻仍未消散。

（三）

為排遣胸中煩悶，白綺羅并未直接歸家，而是折向了城西的“演武場”。此間非是軍營重地，乃是城中富家子弟與好動之人習練騎射、蹴鞠、馬球的去處，亦有專辟的場地供女子練習投壺、射藝或做些強健筋骨的鍛煉。白綺羅不喜閨閣繡花的沉悶，常來此處習練一套家傳的柔韌健體之術。

場邊火把通明，將一方沙地照得亮如白晝。白綺羅換了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將長發緊緊束成馬尾，在沙地上騰挪輾轉，拳腳生風。汗水很快浸濕了額發，順著瑩白的面頰滑落，胸中那股濁氣也隨著每一次出拳踢腿被狠狠揮散出去。

約莫半個時辰后，她終于停下，氣息微喘，抓起一旁備好的棉帕擦拭額角頸間的汗珠。心頭煩惡稍平，便轉身欲往更衣的帷帳走去。許是方才運動過猛，又或是擦拭汗水時略微分了神，她甫一轉身，竟直直撞入了一對相攜而來、姿態親昵的身影之中！

“哎喲！”一聲嬌呼響起。

白綺羅連忙退后一步，穩住身形，歉然道：“對不住，是在下失禮……”話音未落，她抬眼看清了被撞之人，眸光倏然一凝。

眼前是一對璧人。男子身姿挺拔，面容俊朗，著一身玄色勁裝，正是她那位“前緣未了”的舊識——喬亦笙。而他臂彎中緊挽著的，是一位身著嫣紅騎裝、云鬢高綰的明艷女子，柳眉鳳目，顧盼神飛，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正是她昔日的閨中密友——薛婳。

“喲！我當是誰這般莽撞，”薛婳一手揉著被撞到的胳膊，目光在白綺羅汗濕的鬢角和樸素的胡服上掃過，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聲音甜膩得能掐出蜜來，“原來是白家妹妹呀！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她說著，將喬亦笙的胳膊挽得更緊，整個人幾乎貼在他身上，語帶嬌嗔，“亦笙哥哥，你怎么啞巴了？好歹白妹妹也曾與你……嗯，有過那么一段‘情誼’，雖說后來……是你覺得無趣了，但終究是故人，連個招呼也不打么？”

喬亦笙面上掠過一絲尷尬，輕咳一聲，目光有些躲閃地看向白綺羅，勉強扯出一個笑容：“白……白姑娘，許久不見，別來無恙？”

薛婳見他這般態度，臉上那虛假的笑意瞬間掛不住了，眼中妒火一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利的嘲諷：“喬亦笙！你這是什么意思？對著舊情人就這般念念不舍、魂不守舍了？哼！我告訴你，也就你把她當個寶！似她這等拋頭露面、與商賈工匠為伍、毫無閨閣體統的女子，離經叛道，不識大體！金陵城里，誰人不知？”她的話語如同淬了毒的針，狠狠扎向白綺羅。

夜風拂過演武場，帶來遠處篝火的噼啪聲。火把跳躍的光影映在白綺羅臉上，她靜靜聽著薛婳的刻薄言語，看著喬亦笙那副欲言又止的窘迫模樣，方才運動后泛起的紅暈漸漸褪去，只余下玉石般的冷白。她并未如薛婳預想的那般羞憤或辯駁，只是唇角極淡地向上彎了一下，那雙清亮的眸子掃過眼前這對姿態親昵的男女，眼底深處，一絲譏誚如寒潭掠影，轉瞬即逝。

她抬手，慢條斯理地將頰邊一縷汗濕的發絲攏到耳后，動作從容不迫，仿佛拂去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

“薛姑娘好口才。”白綺羅的聲音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如同在評價一件與己無關的物事，“只是這‘離經叛道’四字，綺羅愧不敢當。我憑手藝吃飯，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總好過……”她微微一頓，目光在薛婳緊挽著喬亦笙的手上輕輕一落，復又抬起，直視對方因羞惱而漲紅的臉，“總好過寄人籬下，仰仗著別人的‘不離不棄’過活。至于喬公子，”

她終于將視線轉向喬亦笙，那目光平靜得如同在看一個陌生人：“你我之間，前塵往事早已了斷干凈，何來‘念念不舍’之說？薛姑娘多慮了。二位請自便，綺羅告退。”

說罷，她微微頷首，算是全了禮數，再無半分留戀，轉身朝著更衣的帷帳走去。火把的光將她的身影拉得修長而孤直，胡服的衣袂在夜風中輕輕擺動，步履沉穩，仿佛方才那場難堪的遭遇，不過是拂過耳畔的微風，未曾在她心上留下半分痕跡。

唯有那挺直的背脊和袖中悄然緊握的拳頭，泄露了她心底翻涌的冷意。身后，薛婳氣急敗壞的嬌叱和喬亦笙低聲的安撫，都被她遠遠地拋在了喧囂的夜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