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雪，比上郡的軟，卻比陽周的冷。
劉邦站在未央宮的丹陛上，望著階下跪成一片的朝臣，玄色龍袍的下擺掃過冰涼的金磚，帶起細碎的雪沫。昨夜剛下了今冬第一場雪，檐角的琉璃瓦上積著層白，像蒙恬當年在北境穿的銀甲。
“陛下，蒙氏舊部三百余人已在宮門外候旨。“謁者仆射的聲音打破了寂靜，他捧著一卷竹簡，手指因緊張而微微發(fā)顫。
劉邦沒回頭，只是望著遠處長樂宮的飛檐。那里曾是秦的章臺宮，趙高就是在那座宮里，用一杯毒酒送胡亥歸了西。如今換了漢家的旗幟，可宮墻里的風，還是帶著股血腥氣。
“宣。“他只說了一個字，聲音不高，卻像塊石頭砸在冰面上，在大殿里蕩開回聲。
朝臣們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誰都知道，蒙氏是秦的忠臣，卻也是被先帝（指秦始皇）和趙高聯(lián)手逼死的。陛下登基后，先是鞭了趙高的尸，再是誅了李斯的族，手段狠得讓人心頭發(fā)顫。如今突然要召見蒙氏舊部，是要翻舊賬，還是要斬草除根？
殿外傳來甲胄摩擦的鈍響，三百余人踏著積雪走進來，腳步整齊得像一陣風。為首的是個須發(fā)半白的老將，腰桿挺得筆直，正是當年蒙恬麾下的裨將老范。他身上的甲胄還是秦制的，邊緣磨得發(fā)亮，顯然是常年穿在身上的。
“罪臣范離，攜蒙氏舊部，參見陛下！“老范單膝跪地，甲胄撞在金磚上，發(fā)出“哐當“一聲脆響，“我等曾為秦臣，愿領死罪！“
三百余人齊聲高呼，聲浪震得殿頂?shù)姆e雪簌簌往下掉。
劉邦的目光落在老范身上。他認得這張臉，當年在陽周獄外，就是這雙眼睛，隔著鐵欄，死死盯著趙高派來的獄卒，像頭護崽的狼。那時他還是趙夷，縮在人群里，看著老范被秦兵打得滿嘴是血，卻始終沒松口交出蒙氏的兵符。
“死罪？“劉邦忽然笑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有點刺耳，“你們何罪之有？“
老范猛地抬頭，眼里閃過一絲驚惶。他沒想到這位新帝會這么問——按律，秦的舊臣，尤其是蒙氏這樣的“罪臣余黨“，不死也得流放三千里。
“我等......我等曾為秦賣命，助紂為虐......“老范的聲音有點發(fā)飄，他不知道陛下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助紂為虐？“劉邦往前走了兩步，龍袍的袖子在風中揚起，“蒙恬將軍北擊匈奴，收復河南地，筑長城七百里，護得關中百姓十年無兵戈之苦——這叫助紂為虐？“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像驚雷滾過殿宇：“蒙毅大人執(zhí)掌司法，鐵面無私，連趙高的侄子都敢按律處斬——這叫助紂為虐？“
“你們跟著蒙將軍守北境，吃的是雪，穿的是麻，手里的刀砍過匈奴的頭，沒碰過百姓一根頭發(fā)——這叫助紂為虐？“
每問一句，劉邦就往前一步，直到站在老范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他的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痞氣，只有一種滾燙的銳，像蒙恬當年在軍帳里訓話時的樣子。
老范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出來。多少年了，從蒙恬自刎那天起，他們就頂著“罪臣余黨“的帽子，東躲西藏，像條喪家之犬。沒人敢提蒙將軍的功績，沒人敢說蒙氏的忠烈，今天，終于有人替他們喊出來了！
“陛下......“老范哽咽著，話都說不完整，“陛下......“
三百余名將士也紅了眼眶，有幾個年輕的，甚至低低地啜泣起來。他們不是怕死，是怕蒙氏的忠名，就這么被埋在歷史的塵埃里。
劉邦轉過身，面向滿朝文武，聲音清晰而有力：“秦亡，亡在趙高李斯，亡在胡亥昏庸，不在蒙氏！更不在這些守土護民的將士！“
他從內侍手里拿過一份詔書，高高舉起：“朕今日下旨，為蒙氏平反！“
“蒙恬恢復'內史'之爵，追贈'武成侯'，其靈位入享太廟！“
“蒙毅恢復'上卿'之職，追贈'忠惠侯'，厚葬于咸陽原！“
“蒙氏舊部三百余人，凡愿為漢效力者，皆授原職，賞布帛百匹！不愿者，賜良田千畝，安度余生！“
詔書的字句像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瞬間點燃了整個大殿。
朝臣們炸開了鍋。
“陛下圣明！“
“蒙氏忠烈，早該平反！“
連一直板著臉的蕭何，也忍不住撫著胡須，點了點頭——他當年在沛縣做小吏時，就曾聽過蒙恬的威名，只是秦律嚴苛，不敢表露半分。
呂雉站在屏風后，看著丹陛上那個意氣風發(fā)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復雜的笑。她知道劉邦為什么這么做——不僅是為了蒙氏，更是為了告訴天下人，他劉邦不是只會打打殺殺的無賴，他懂忠奸，辨是非，配做這個天子。
劉邦沒理會朝臣的歡呼，只是看著老范：“老范，朕記得你善騎射，更懂北境防務。朕封你為'北境都尉'，率部駐守雁門，你可愿意？“
老范猛地叩首，額頭撞在金磚上，發(fā)出“砰砰“的響聲：“臣萬死不辭！愿為陛下守好北境，不讓匈奴南下半步！“
“好！“劉邦大笑，“蒙將軍當年沒完成的事，朕交給你了！“
他忽然想起什么，對內侍說：“去把那柄'破虜劍'取來。“
片刻后，內侍捧著一柄古劍回來。劍身有些斑駁，劍鞘上的寶石也掉了幾顆，卻依舊透著股凜然的殺氣——這是蒙恬當年在北境用的佩劍，劉邦攻破咸陽時，從趙高的府里搜出來的，一直收在庫房里。
“這劍，該物歸原主了。“劉邦把劍遞給老范，“帶著它去雁門，告訴匈奴人，漢家的刀，不比秦家的軟！“
老范雙手接過劍，手指撫過冰冷的劍身，忽然“哐當“一聲拔出劍來。寒光瞬間照亮了半個大殿，劍身上仿佛還映著蒙恬的影子。
“臣，遵旨！“老范舉劍過頂，聲音里帶著泣血的決絕，“若匈奴敢來，臣必讓他們嘗嘗'破虜劍'的厲害！“
三百余名將士齊聲應和，聲浪直沖殿頂，震得積雪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像一場遲來的祭奠。
劉邦望著這一幕，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熱。他想起陽周獄里，蒙恬用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握住他的肩膀說：“公子，北境的雪能磨掉嬌氣，卻磨不掉骨頭。“
現(xiàn)在，他把這根“骨頭“，重新立起來了。
朝會結束后，劉邦沒回寢宮，而是帶著陳默的兒子陳安，去了長安城外的一處新墳。
墳前沒有立碑，只有一塊簡陋的木牌，上面刻著“蒙氏衣冠冢“五個字。劉邦親手把一杯酒倒在墳前，酒液滲進土里，很快就被凍住了。
“蒙將軍，“他低聲說，聲音里帶著種卸下重負的疲憊，“你的冤屈，朕給你洗清了。你的兵，朕給你留住了。北境的長城，朕會讓它繼續(xù)擋住匈奴的馬蹄。“
“只是......“他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你再也看不到了。“
陳安站在旁邊，看著這位平日里說一不二的天子，此刻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他想起父親臨終前說的話：“跟著陛下，就是跟著扶蘇公子。他心里的苦，比誰都多。“
“陛下，“陳安輕聲說，“天快黑了，該回宮了。“
劉邦點點頭，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墳，轉身往回走。雪又開始下了，落在他的龍袍上，很快就積了薄薄一層，像蒙恬當年在軍帳里披的白裘。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陽周的軍營里，蒙恬教他射箭。他總是射偏，老將軍就用鞭子抽他的手心，邊抽邊罵：“扶蘇！你是大秦的公子！拉弓要像挺脊梁，放箭要像斷情仇！“
那時他不懂，覺得老將軍太嚴厲。現(xiàn)在他才明白，蒙恬教他的，從來不是射箭，是怎么做人，怎么做事，怎么在這亂世里，守住心里的那點光。
“陳安，“劉邦忽然說，“你爹當年，是不是總覺得我太慫？“
陳安愣了愣，隨即笑道：“爹說，陛下那不是慫，是藏鋒。就像蒙將軍的劍，平時鞘里藏著，出鞘就得見血。“
劉邦笑了，笑聲在雪地里蕩開，驚起幾只飛鳥。他摸了摸脖頸上那道淡粉色的疤，蝕骨藤的余毒還在，陰雨天會隱隱作痛，但他已經(jīng)習慣了——這道疤，是提醒，也是勛章。
回長安的路上，遠遠看見未央宮的燈火，像一顆懸在雪地里的星。
劉邦忽然覺得，這龍袍雖然不如當年的公子錦袍合身，卻比那錦袍更讓他踏實。因為這龍袍底下，不僅有他劉邦的痞氣，有扶蘇的仁厚，還有蒙恬的鐵骨，有阿若的溫暖，有陳默的忠誠......
這些人，這些事，像一根根線，把他從一個流亡的孤魂，縫成了一個真正的天子。
“前面就是宮門了。“陳安提醒道。
劉邦嗯了一聲，加快了腳步。雪落在他的發(fā)間，很快就白了一片，像蒙恬當年的須發(fā)。
他知道，平反蒙氏只是開始。朝堂上還有暗流，匈奴還在北境虎視眈眈，那些跟著他打天下的功臣，也未必都能善終。
但他不怕。
因為他心里的那把刀，已經(jīng)磨得足夠利了。
既能斬趙高的頭，也能護蒙氏的魂。
既能穿龍袍，也能守初心。
雪越下越大，把長安城的輪廓暈染成一片模糊的白。但未央宮的燈火，卻越來越亮，像一顆跳動的心臟，在這茫茫夜色里，堅定而有力地搏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