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暉堂那場鬧劇般的請安茶，并未給溫蘊帶來片刻喘息。相反，它像投入油鍋的水滴，瞬間引爆了王府暗處潛藏的更多敵意和流言。

太妃的狼狽離去，趙三夫人的當眾出丑，刁奴的重責，這一切都被算在了溫蘊的頭上。

“仗著王爺撐腰，不敬太妃！”

“狐媚惑主，挑撥王爺母子之情！”

“心機深沉，剛進府就攪得雞犬不寧！”

“太妃娘娘都被她氣病了！王爺若知道……”

這些刻意放大的、添油加醋的議論，如同帶著毒刺的藤蔓，在王府的每個角落瘋狂滋長蔓延。它們的目標很明確——離間。離間王妃與剛對王妃流露出一點“特殊”的七王爺，離間溫蘊這“沖喜王妃”與王府真正掌權(quán)者趙太妃的關(guān)系。

而溫蘊，此刻正端著一碗剛煎好的、散發(fā)著清苦藥香的湯劑，站在謝云舟的寢殿門外。

廊下冷雨淅瀝，敲打著琉璃瓦，帶來深秋的寒意。

綠翹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主子身后，小臉被凍得發(fā)白，眼神里滿是忐忑。

“王爺，該用藥了。”溫蘊提高聲音，對著緊閉的房門說道。聲音在空曠的回廊里顯得有些單薄。

只有雨聲沙沙。

過了許久，門才被拉開一條縫隙。露出半張臉的是謝云舟身邊那個叫墨硯的小廝，他眼神躲閃，帶著一絲為難和不易察覺的疏離。

“王、王妃娘娘……”墨硯的聲音壓得極低，“王爺……王爺剛歇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歇下？”溫蘊看了眼手中藥碗升騰的熱氣，“這碗藥需要趁熱服下，藥性最佳。王爺昨天晚上高熱反復，脈象雖然后來平穩(wěn)了一點，但肺部余熱未清，痰濕尚重，不可以耽誤太久。”

“這……”墨硯更加為難，眼神下意識地朝門內(nèi)瞟了一眼，似乎在請示。片刻后，他硬著頭皮道：“王爺說了……他……他不想見人。尤其……是您。藥……藥放外面就好，奴才稍后……會送進去。”

“不想見我？”溫蘊心頭一沉。果然，流言已經(jīng)以最快的速度，灌進了這位多疑王爺?shù)亩淅铩?

他信了。或者說，他選擇了相信那些更符合他認知的“事實”——一個不安分的、惹是生非的沖喜王妃。

一股冰冷的怒意夾雜著難以言喻的失望涌上心頭。昨夜那個那個在危急關(guān)頭說出“本王的人”的男人，仿佛只是一個虛幻的泡影。此刻的謝云舟，才是真實的他——冷酷、多疑、拒人千里。

“行吧。”溫蘊壓下翻涌的情緒，聲音依舊平靜無波，“藥我放在這里。麻煩請墨硯小哥務必及時送進去，放涼了藥效大減。”溫蘊將托盤放在門邊的石墩上。

就在她轉(zhuǎn)身欲走之際，門內(nèi)卻傳來一個冰冷、嘶啞，帶著濃濃倦怠和不耐的聲音，如同冰錐刺破雨幕：

“墨硯，傳本王的話。”

墨硯一個激靈，立刻躬身：“奴才在！”

“王妃溫氏，”謝云舟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穿透門板，重重砸在溫蘊心上，“……入府以來，言行無狀，不敬尊長，攪擾內(nèi)闈安寧。著即日起，禁足西暖閣，非本王召見不得擅出！另，罰抄《女誡》、《內(nèi)訓》各百遍！靜思己過！若有再犯，家法嚴懲不貸！”

又禁足？又罰抄？

冰冷的宣判，如同兜頭澆下的冰雨，瞬間澆滅了昨夜那一點點微弱的暖意。他甚至沒有給溫蘊一個辯解的機會，就直接聽信了讒言，下達了懲罰。

綠翹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哭出來。

墨硯低著頭，不敢看溫蘊。

她默默站在原地，背對著緊閉的房門，脊背挺得筆直。冰冷的雨絲被風吹斜，打濕了鬢角和肩頭，帶來刺骨的寒意。但比身體更冷的，是心。

好一個翻臉無情、偏聽偏信的攝政王。昨夜救她性命的是他，今日因流言責罰她的也是他，這王府的“情分”，竟然涼薄至此。

憤怒在胸腔里燃燒，幾乎要沖破理智的閘門。但冷靜死死壓制著它。現(xiàn)在沖進去理論？只會坐實“言行無狀”、“攪擾內(nèi)闈”的罪名，正中某些人的下懷。

不能硬碰硬。至少現(xiàn)在不能。

“咳咳！”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門內(nèi)又傳來謝云舟壓抑不住的、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那聲音比昨夜更加渾濁、更加艱難，帶著明顯的痰鳴和氣促，仿佛要把整個肺腑都咳出來。

墨硯臉色大變，顧不得許多，慌忙推開門沖了進去：“王爺！”

溫蘊也猛地轉(zhuǎn)身。醫(yī)生的本能讓她瞬間捕捉到了這咳嗽聲的異常——比昨天更重了！痰濕壅塞更甚！是著涼了？還是情緒劇烈波動引發(fā)了病情反復？

透過敞開的門縫，她看到謝云舟半靠在寬大的軟枕上，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額角青筋因為劇烈的咳嗽而凸起，手緊緊攥著胸前的衣襟，指節(jié)泛白。他咳得渾身顫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令人心悸的哮鳴音。旁邊的痰盂里，赫然有一抹刺目的鮮紅。

咯血復現(xiàn)，病情急劇惡化。

墨硯手忙腳亂地拍著他的背，聲音帶著哭腔：“王爺！王爺您怎么樣？藥！快拿藥來！”他慌亂地看向門外石墩上那碗被冷落、此刻已有些微涼的藥。

“那藥……咳……沒用……”蕭珩艱難地喘息著，聲音破碎不堪，帶著濃重的絕望和自厭，“……端走……咳咳咳……”

溫蘊一步跨過門檻，無視了墨硯驚愕的目光和謝云舟瞬間投射過來的、混合著驚怒與痛苦的冰冷視線，徑直走到床榻邊。

“王爺恕罪。”溫蘊的聲音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瞬間壓過了他痛苦的喘息，“禁足罰抄，我認了。但現(xiàn)在，王爺?shù)牟∏椴攀钱攧罩保∧妊獜同F(xiàn)，痰鳴哮吼，呼吸急促，這是肺熱壅盛，痰瘀互結(jié)，氣機逆亂之危象！要是再延誤，恐怕會傷及心脈，危及性命！”

溫蘊語速極快，每一個醫(yī)學術(shù)語都清晰無比，如同重錘敲在謝云舟和墨硯心上。

同時，她迅速從袖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裹著素錦的布包——那是一袋的簡易“針囊”，里面插著幾根長短不一、打磨得極其光滑的銀針，是溫蘊昨晚偷偷找綠翹從老大夫房中拿的，以備不時之需。

“你……你要干什么？！”謝云舟看著溫蘊手中的銀針，瞳孔猛地收縮，掙扎著想坐起，卻又被一陣更劇烈的咳嗽壓了回去，眼中充滿了驚怒和……恐懼？他顯然誤會了。

“救你。”溫蘊言簡意賅，目光如炬，鎖定他劇烈起伏的胸膛和頸側(cè)幾處關(guān)鍵穴位，“王爺此刻痰壅氣閉，需要立刻行針泄熱、豁痰開竅！不然就會窒息！”

“放肆！咳……你敢……咳咳……”謝云舟暴怒，試圖呵斥，但洶涌的咳嗽和窒息感讓他根本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徒勞地喘息，臉色因為缺氧而泛起不正常的青紫。

“王爺！求您讓王妃試試吧！”墨硯看著主子痛苦的模樣，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帶著哭腔哀求，“奴才求您了！昨夜……昨夜也是王妃……”

“閉嘴！”謝云舟艱難地嘶吼，但氣息已明顯不足。

溫蘊不再猶豫。此刻爭辯就是浪費時間，病人危在旦夕，醫(yī)生的職責壓倒一切！

“墨硯！按住王爺肩膀！”溫蘊厲聲喝道，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墨硯被她的氣勢所懾，下意識地撲上去，死死按住了謝云舟掙扎的雙肩。

“謝云舟！看著我！”溫蘊俯身，目光直直地刺入他那雙因痛苦和憤怒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能穿透混亂的力量，“信我一次！別動！”

或許是那眼神中的絕對專注和不容置疑的自信震懾了他，或許是他真的被窒息的恐懼攫住，謝云舟掙扎的動作竟真的停滯了一瞬！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

溫蘊出手如電，左手拇指精準地按壓在他喉結(jié)下方凹陷處的天突穴，右手兩根細長的銀針，帶著一點寒芒，快、準、穩(wěn)地刺入他頸側(cè)的人迎穴——足陽明胃經(jīng)，利咽消腫和鎖骨上窩的天鼎穴——手陽明大腸經(jīng)，清肺利咽。

動作行云流水，沒有絲毫拖沓。

“呃！”謝云舟身體猛地一僵，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悶哼，似乎被某種奇異的感覺攫住。

緊接著，奇跡發(fā)生了。

那如同拉風箱般艱難刺耳的哮鳴音，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病人劇烈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平復下來，雖然依舊在咳，但不再是那種撕心裂肺、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的嗆咳，而是能咳出痰的、相對順暢的咳嗽。

“咳咳……咳……”伴隨著幾聲深咳，幾口濃稠、帶著暗紅血絲的黃痰終于被他咳了出來。

緊接著，他因窒息而青紫的臉色開始消退，急促的呼吸也漸漸變得深長，雖然依舊虛弱，但那股瀕死的窒息感，明顯緩解了。

墨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近乎神跡的一幕，按著謝云舟肩膀的手都忘了松開。

而謝云舟本人更是如同石化一般，僵硬地半靠在軟枕上，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在溫蘊的臉上。

這是他第二次對這個女人的醫(yī)術(shù)感到震驚了。

茫然、劫后余生的虛脫，還有一絲……被徹底顛覆認知的狼狽和探究？他仿佛真正“看見了”眼前這個被他下令責罰的女人。

溫蘊全神貫注地感受著指下針感的微妙變化，控制著捻轉(zhuǎn)提插的力度和頻率，引導著經(jīng)絡之氣的疏泄。

直到確認他呼吸徹底平穩(wěn)，脈象中的急迫之象也緩和下來，才緩緩將銀針一一拔出，用干凈的布巾擦拭干凈，收回針囊。

做完這一切，溫蘊才直起身，無視謝云舟那復雜得難以形容的目光，轉(zhuǎn)向依舊跪在地上的墨硯，聲音恢復了平靜：“王爺暫時沒有什么事了。痰已排出大半，氣機稍通。但是余熱未清，仍然需要服藥鞏固。”我指了指門外那碗已經(jīng)涼透的藥，“藥已經(jīng)涼了，要重新熬。我這就回去寫方子，勞煩墨硯小哥稍后來取，立刻煎上。”

說完，溫蘊對著床榻方向，依照規(guī)矩，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屈膝禮，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任何情緒：

“我告退了。回去靜思己過，抄寫《女誡》、《內(nèi)訓》。”

然后她轉(zhuǎn)身，脊背挺得筆直，在墨硯敬畏的目光和謝云舟復雜難辨的注視下，從容地走出了寢殿，走進了廊外冰冷的雨幕之中。

綠翹慌忙撐傘跟上，小聲帶著哭腔：“王妃……您……您沒事吧？”

溫蘊搖搖頭，任由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帶來清醒的涼意。嘴角卻勾起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

今日這“擅闖寢殿”、“違抗禁令”、“強行施針”的舉動，是陽謀。

她用最直接、最無法辯駁的方式，將自己的“價值”——救命的醫(yī)術(shù)——赤裸裸地擺在了謝云舟的面前。

想罰她？可以。

但在懲罰下達之前，先想想自己這條命還想不想要。想想這王府里，除了她溫蘊，還有誰能把他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兩次！

她偏要用這手中銀針，在這死局里，扎出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