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涅茨克的冬天從未如此寒冷。暖氣片在墻壁里發出空洞的嗚咽,吝嗇地散出一點微溫,很快被窗外呼嘯的北風撕碎。安德烈帶回家的工資袋,肉眼可見地癟了下去,捏在手里輕飄飄的。他沉默地坐在桌邊,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面前攤著那張該死的賬單——天然氣價格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從每千立方米五十美元,一路狂飆到令人窒息的二百三十美元。數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這就是‘獨立’的代價?”安德烈聲音干澀,目光掃過桌上粗糙的黑面包和一小碟腌黃瓜。面包硬得能敲出響,黃瓜也遠不如往年水靈。“莫斯科要把我們凍死,勒死。”他狠狠灌了一口劣質的伏特加,喉嚨里發出火燒火燎的聲響。
葉卡捷琳娜默默切著面包,刀鋒劃過砧板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她剛失去了最后一份鋼琴家教的工作,雇主在天然氣價格飛漲的寒潮里,首先砍掉了“奢侈”的藝術開銷。俄語學校教師的薪水也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來。生活的壓力像沉重的礦車,碾過她曾經挺直的脊背。為了幾個微薄的格里夫納,她開始偷偷去維克多·彼得連科那個暴發戶寡頭開的私人診所幫忙,給粗魯的護士打下手,清洗沾著血污的器械。回到家,她總是先仔細地、一遍遍地洗手,指縫被消毒水泡得發白起皺,仿佛要洗掉某種無形的屈辱。曾經在琴鍵上舞蹈的靈巧手指,如今在消毒水和血污中浸泡。她擰干抹布擦洗廚房油膩的臺面,水流冰冷刺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安德留沙,”她疲憊地開口,聲音像蒙了層灰,“基輔的診所…可能還需要個打雜的,工錢…多一點點。”
安德烈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去給那些連俄語都不愿說的家伙擦地板?不!我還沒死!”他拳頭砸在桌上,腌黃瓜的碟子跳了一下。
爭吵像頓巴斯地下悶燃的煤層,在狹小的公寓里隨時可能爆發。馬克西姆撞開家門,帶進一股濃重的煙味和寒氣。他裹著一件臟兮兮的皮夾克,臉上帶著一種刻意裝出來的滿不在乎。“老頭,吵什么吵?”他大剌剌地坐下,抓起面包塞進嘴里,“凍不死就成。外面才叫精彩,知道弗拉基米爾那小子嗎?他爸在基輔當個小官,就他媽因為姓是俄羅斯的,升遷泡湯了!嘿,這下好了,那小子直接入了‘青年近衛軍’,腰桿子硬得很!”
“閉嘴,馬克西姆!”葉卡捷琳娜厲聲呵斥,眼中是深切的憂慮,“那些,不是正道!”
“正道?”馬克西姆嗤笑一聲,眼神掃過父親陰沉的臉,“正道能當飯吃?能擋子彈?等著看吧,莫斯科不會不管我們這些‘兄弟’!”他刻意加重了“兄弟”兩個字,帶著挑釁的意味。安德烈額角青筋跳動,最終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像驅趕一只惱人的蒼蠅。馬克西姆哼著不成調的劉德華老歌,晃進了里屋。
阿莉奧娜蜷在房間角落,廉價臺燈昏黃的光暈籠罩著她膝頭翻開的舊地質圖冊。書頁泛黃卷邊,描繪著地殼深處壯麗的褶皺與斷層。指尖劃過那些深埋的巖層線條,是她對抗外面那個冰冷喧囂世界唯一的堡壘。學校里的俄語課越來越少,烏語課越來越多。同桌那個笑起來很陽光的男孩,伊戈爾,今天在走廊攔住她,遞過來一張畫著拙劣愛心的紙條。他身上有淡淡的肥皂味,校服領口下,隱約可見一枚小小的烏克蘭三叉戟徽章。阿莉奧娜的心跳得有點快,臉頰發燙,可當伊戈爾用烏語問她周末要不要去看場電影時,那點微小的悸動瞬間被一種莫名的疏離感凍結了。她含糊地應了一聲,逃也似地跑開,手心里捏著那張紙條,汗津津的。
餐桌上,政治的“辣椒面”從未停止灑落。電視里,尤先科總統的臉因激動而扭曲,他正揮舞著手臂,將蘇聯時期的大饑荒定性為“對烏克蘭人的種族滅絕”。安德烈盯著屏幕,臉色鐵青得像礦坑深處的巖石。“謊言!徹頭徹尾的政治謊言!”他低吼,“他們要把我們和俄羅斯的歷史徹底割裂!把我們變成敵人!”葉卡捷琳娜疲憊地揉著太陽穴,目光掠過丈夫憤怒的臉,掠過阿莉奧娜沉默低垂的頭,最終落在空蕩的馬克西姆的座位上,憂慮像沉重的鉛塊壓在心頭。
索菲亞的電子郵件如同穿過漫長寒夜的一縷微弱但溫暖的陽光,抵達了頓涅茨克家中那臺吱嘎作響的舊電腦。她遠在中國山東。信中充滿了對陌生國度的驚奇:校園里巨大而沉默的梧桐樹,食堂里飄著辛辣香氣的面條,還有那些發音奇特但異常熱情的同學。她努力適應著,學習著,像一個在陌生海域謹慎航行的水手。
郵件的最后一段,字里行間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興奮和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爸爸,有件事,我猶豫了很久,不知道該不該說……但我猜您一定想知道。您還記得尼古拉耶夫船廠嗎?記得瓦良格號嗎?”
安德烈讀到這里,身體猛地繃直了,仿佛被電流擊中。
“它就在中國,在大連!”索菲亞的文字在屏幕上跳躍,“它不再是銹跡斑斑,被遺忘在角落的鋼鐵廢墟了。中國人,他們像變魔術一樣!巨大的船塢日夜不停,燈火通明。我遠遠地望見過它,爸爸,它的輪廓已經完全不一樣了。艦島被拆掉重建,甲板在拓寬,無數工人在上面忙碌,像螞蟻一樣。巨大的吊臂把嶄新的部件吊裝上去,火花日夜飛濺,比頓巴斯礦區的電焊光還要密集、還要亮!港口的人都在談論它,說它正在重生,被賦予新的名字和使命,他們說,它叫‘遼寧艦’,將成為中國海軍的第一艘航空母艦……”
安德烈的手指死死摳住桌沿,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他死死盯著屏幕,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進他的心臟深處。巨大的船塢,轟鳴的機器,飛濺的焊花……這些畫面在他腦中瘋狂旋轉、重組,最終變成尼古拉耶夫船廠那死寂的碼頭,變成被海風侵蝕得斑駁不堪、如同巨大墓碑般的瓦良格號空殼。他曾在那圖紙上傾注過多少青春的熱望?他仿佛又聞到了船廠里特有的、混合著鋼鐵、油漆和海水咸腥的氣息。如今,那艘凝結著蘇聯海軍最后輝煌與悲愴的鋼鐵巨獸,那艘本該屬于黑海、屬于他們這一代工程師驕傲的未竟之作,卻在萬里之外,在另一個東方大國的船塢里,浴火重生。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灼燒著他的眼眶。是慰藉嗎?看到那艘船沒有最終淪為廢鐵,看到精妙的設計終于得以實現?是的,有一絲微弱的光。但緊隨其后的,是更洶涌、更尖銳的痛惜!那本該是屬于烏克蘭的榮耀!屬于黑海的利劍!現在,它成了別人的盾牌!一種被徹底剝奪、被無情嘲弄的無力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目光落在郵件最后幾行。
“爸爸,港口還有些老水手在私下議論,聲音很低,他們說,瓦良格能‘活’過來,不只是因為買下了船殼。他們說,那些最核心的、重達幾十噸的設計圖紙,結構圖、動力圖、電氣圖,那些‘鋼鐵巨艦的基因密碼’,好像,好像也奇跡般地、完整地出現在了中國的設計室里……”
“哐當!”
一聲刺耳的碎裂聲在狹小的客廳里炸開。是安德烈一直緊握在手中的玻璃杯。他無意識地、痙攣般地收緊了手指,脆弱的杯壁承受不住這無聲的驚濤駭浪,瞬間崩裂。冰涼的液體混著幾縷鮮紅,順著他粗糙的手掌蜿蜒流下,滴落在油膩的桌布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不祥的痕跡。碎玻璃碴在昏暗的燈光下,閃爍著冰冷而尖銳的光,如同凍結的淚滴,也如同碎裂的舊夢。
葉卡捷琳娜驚呼一聲沖過來,抓起他的手,用抹布緊緊按住傷口。阿莉奧娜也驚恐地從書本里抬起頭。
“圖紙,圖紙,”安德烈仿佛沒感覺到手上的疼痛,只是失神地盯著桌上那片狼藉的水漬和血跡,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他們,他們連圖紙,連最后的念想,都賣掉了……”他的肩膀垮塌下去,整個人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那圖紙,是黑海艦隊最后的遺產,是尼古拉耶夫船廠輝煌時代的余燼,更是他這一代造船工程師靈魂的拓印。如今,它流落他鄉,成就了他人的偉業。而他的祖國烏克蘭呢?失去了巨艦,失去了圖紙,更在失去方向。北約東擴的陰影如同西伯利亞的寒流,步步緊逼。失去了瓦良格這最后的屏障,黑海之濱的克里米亞,頓涅茨克的礦工之家,在未來的驚濤駭浪中,將何以自處?一股冰冷的、比頓巴斯深冬更刺骨的寒意,順著脊椎爬遍全身。
窗外,北風撞擊著玻璃,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遠處礦區的機械轟鳴似乎也帶上了某種沉重而疲憊的節奏。索菲亞描繪的瓦良格重生的畫面,與眼前碎裂的玻璃杯、父親手上刺目的鮮血、還有賬單上那串天文數字般的天然氣價格,在阿莉奧娜的腦海中混亂地交織、碰撞。她下意識地握緊了口袋里的黃鐵礦標本,堅硬冰冷的棱角深深硌進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這痛感奇異地讓她從窒息般的壓抑中掙脫出來一絲清明。
她忽然明白了索菲亞姐姐為什么要去遙遠的東方尋找“第三條路”。這片土地,頓巴斯,烏克蘭,甚至更廣闊的,歐亞相接的這片巨大的斷層帶上,壓力正在瘋狂地積聚。腳下的巖層在呻吟,在變形。她仿佛能聽到板塊深處傳來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與斷裂聲。那聲音預示著,一場足以撕裂地表、重塑山河的災難性地震,正在無聲地醞釀。它隨時可能降臨,將所有人,連同他們熟悉的一切,徹底吞沒。(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