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激烈的爭吵像一場風暴席卷了小小的餐桌。索菲亞臉色蒼白，緊緊摟著被嚇呆的阿莉奧娜。阿莉奧娜看著父親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看著母親眼中燃燒的怒火和深藏的屈辱淚水，聽著那些她似懂非懂卻無比沉重的詞匯——“北約”、“普京”、“寡頭”、“背叛”。她小小的身體在姐姐懷里微微發(fā)抖，右手下意識地緊緊抓住衣角，那道疤痕在緊張中仿佛又灼熱起來。她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不再關心她畫的石頭，為什么母親的笑容越來越少，為什么他們口中那個叫“俄羅斯”或“烏克蘭”的東西，會讓他們?nèi)绱藨嵟捅瘋克桓械揭环N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撕裂感，像頓巴斯地層下那些縱橫交錯的斷層。

索菲亞的初戀，如同一朵在礦渣堆旁短暫綻放又迅速凋零的野花，給這個壓抑的家庭更添一抹苦澀。對方是她在大學德語課上認識的男生，來自相對富裕的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克，談吐斯文，向往西方。然而，這段朦朧的感情，最終敗給了現(xiàn)實和地域的偏見。男生的家庭無法接受一個來自頓涅茨克礦工家庭、還有一個“混混”哥哥的女孩。更深的傷害來自一次爭吵，當索菲亞無意中用俄語表達了一個細膩的情感時，對方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優(yōu)越感說：“索菲亞，你要學會用‘我們的語言’思考，烏克蘭語才能表達真正自由的情感。”這句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索菲亞的心。她的善解人意與溫柔被擊得粉碎，那個曾經(jīng)在雙語筆記里尋找平衡的女孩，第一次感到了語言的背叛和自身身份的尷尬。她沉默地收回了感情，變得更加內(nèi)斂，將全部精力投入學業(yè)，德語詞典成了她逃避現(xiàn)實的堡壘。偶爾，阿莉奧娜會看到姐姐對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無聲地落淚。

馬克西姆，這個家庭的“火藥桶”，終于被徹底點燃。他看到了父親在礦工隊工作的“風光”，那顆被現(xiàn)實反復蹂躪、渴望出人頭地的心再次躁動起來。他覺得自己身體強壯，也懂點足球，盡管是在街頭球場上混出來的野路子，可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份正經(jīng)工作，一份能洗刷“混混”標簽、證明自己價值的工作。他央求父親安德烈?guī)兔Γ阉M礦工隊的青年隊或者哪怕是做球場的雜工。

安德烈看著兒子眼中難得的，帶著懇求的亮光，內(nèi)心掙扎。他何嘗不想幫兒子走上正途？他動用了自己在球隊里那點可憐的人脈，低聲下氣地去求主管。然而，現(xiàn)實給了他沉重一擊。主管，一個油頭粉面，穿著筆挺西裝的年輕人，是艾哈邁托夫某個遠房親戚的心腹。他叼著雪茄，斜睨著安德烈遞上的，馬克西姆那張帶著街頭痞氣的照片，嗤笑道：“安德烈·伊萬諾維奇，礦工隊現(xiàn)在是什么檔次？歐冠級別的！我們要的是根正苗紅、有潛力的苗子，或者……有‘背景’的?！彼庥兴傅貜椓藦棢熁?，“你的兒子？檔案不干凈，還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不行不行，老板最看重這個‘形象’了?！彼踔涟凳?，如果不是看在安德烈工作還算勤勉的份上，連問都不會問。安德烈被那輕蔑的眼神和話語刺得無地自容，仿佛又回到了在黑市被宰割的屈辱時刻。

當安德烈垂頭喪氣地將失敗的消息告訴馬克西姆時，積蓄已久的火山爆發(fā)了。

“根正苗紅？！背景？！”馬克西姆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般咆哮起來，眼睛赤紅，“放他媽的屁！那個管事的姘頭就是靠睡上去的！艾哈邁托夫的發(fā)家史誰不知道？！布拉金的血還沒干透呢！”他揮舞著拳頭，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安德烈臉上，“你就是個廢物！在礦上是個挖煤的廢物！在球隊還是個看倉庫的廢物！連自己兒子都幫不了！你那些狗屁‘榮耀’頂個屁用！”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抽在馬克西姆臉上。安德烈的手掌因憤怒和巨大的羞辱而顫抖。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手打這個讓他操碎了心的長子。

馬克西姆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父親，眼中的怒火瞬間被一種冰冷的、徹骨的絕望和怨恨取代。他嘴角咧開一個扭曲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好！好！安德烈·伊萬諾維奇！你打得好！”他猛地轉(zhuǎn)身，沖進自己和索菲亞、阿莉奧娜共用的狹小房間，胡亂地將幾件衣服塞進一個破舊的背包。

“馬克西姆！你去哪？！”葉卡捷琳娜驚慌地想要阻攔。

“滾開！”馬克西姆粗暴地推開母親，力氣大得讓葉卡捷琳娜一個踉蹌。他沖到門口，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充滿壓抑、爭吵和絕望的家，目光掃過驚惶的母親，憤怒而愧疚的父親，哭泣的索菲亞，最后落在角落里的阿莉奧娜身上。他的眼神復雜，有一瞬間的柔軟，但隨即被更深的戾氣覆蓋?！斑@個家，爛透了！”他嘶吼著，猛地摔門而去。沉重的撞擊聲在樓道里回蕩，震落了墻壁上一層細細的煤灰。

阿莉奧娜被巨大的聲響嚇得渾身一顫，緊緊抱住了姐姐索菲亞。她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那扇還在震動的、隔絕了哥哥身影的門板。門外，是頓涅茨克深沉的、被寡頭霓虹燈和礦渣堆陰影分割的夜。她不明白哥哥為什么要走，為什么那么恨爸爸。她只感到一種巨大的，冰冷的空洞感在家里蔓延開來，比礦難后的死寂更令人心慌。

安德烈頹然跌坐在椅子上，雙手深深插進花白的頭發(fā)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那身印著礦工隊隊徽的藍色T恤，此刻像一塊沉重的裹尸布，纏得他喘不過氣。葉卡捷琳娜扶著墻，無聲地流淚，精疲力竭。索菲亞摟著妹妹，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阿莉奧娜掙脫姐姐的懷抱，默默地走到窗邊。窗外不遠處，礦工隊主場巨大的輪廓，在夜色中像一個沉默的怪獸，閃爍著冰冷的藍黑色燈光。她小小的身影映在布滿灰塵的玻璃上。她低下頭，攤開一直緊緊攥著的右手。掌心因為緊張而被指甲掐出了幾個深深的月牙印。她攤開另一只手，那里放著幾塊父親最近帶回來的小石頭：一塊普通的石英，一小片云母，還有一塊形狀奇特的，帶著鐵銹色的結(jié)核。她把它們并排放在冰冷的窗臺上?；椟S的路燈光線穿過布滿污垢的玻璃，勉強照亮了這些沉默的石頭。

她拿起那塊云母，薄薄的片狀礦物在微弱的光線下反射出一點黯淡的、易碎的光澤。她想起父親曾經(jīng)告訴她，云母很脆弱。她又拿起那塊堅硬的鐵銹色結(jié)核，指腹感受著它粗糙的表面。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塊最普通的石英上，灰撲撲的，毫不起眼。

她不懂普京的鐵腕整治，不懂北約東擴的地緣博弈，不懂艾哈邁托夫的財富密碼，更不懂父母心中關于俄羅斯與烏克蘭那沉重而撕裂的鄉(xiāng)愁。她只看到家像一塊被反復敲打的巖石，布滿了裂痕；看到父親迷失在綠茵場的喧囂里；看到母親在屈辱中挺直的背脊?jié)u漸彎曲；看到姐姐躲在語言堡壘后的淚水；看到哥哥帶著滿腔怨恨消失在黑夜里。

她輕輕撫摸著右手背那道淡粉色的疤痕。然后，她拿起窗臺上那根被丟棄的、禿了頭的粉筆頭，在落滿灰塵的玻璃上，就在她小小的身影旁邊，用力地、一筆一劃地畫起來。不是大海，也不是扭曲的字母符號。她畫了一本厚厚的書，書的封面，她模仿著圖書館那本《蘇聯(lián)地質(zhì)奇觀》的樣子，畫上了晶簇和巖層的圖案。書的旁邊，她畫了幾塊歪歪扭扭的石頭。

畫完，她久久地凝視著玻璃上那個模糊的、關于知識的幻影。頓涅茨克的夜風嗚咽著穿過破舊的窗縫，吹動了她的額發(fā)。窗外，寡頭的霓虹依舊閃爍，礦渣堆的陰影沉默如山。而在那布滿灰塵的窗玻璃上，一個十二歲女孩用粉筆畫下的，一本買不起的地質(zhì)圖冊和幾塊冰冷的小石頭，成了這個破碎家庭在黑海無岸的風中，最沉默也最堅韌的錨點。她知道，地底的秘密不會消失，就像生活再艱難，也要尋找屬于自己的、微小的星光。（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