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幺姑盛湯空隙。

顧言做賊似的溜回房間，飛快地從枕頭底下抽出那本綠色日記本，連帶著里面夾著的存折，一股腦兒塞進隨身的黑色背包里。

拉好拉鏈，這才感覺踏實了點。

他背上背包，站在門口老老實實等著幺姑。

很快，幺姑就提著保溫桶從廚房走出來。

她拍了拍桶身，揚了揚下巴，“走了。”

……

一路公交車顛簸搖晃。

近兩個小時的車程，總算是到了市區醫院。

市區醫院是一棟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灰白色筒子樓。

墻皮不少地方已經剝落，露出深色的內里。

樓道里光線昏暗，即使是大白天，也開著長條形的熒光燈管。

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病人或由家屬攙扶著緩慢挪動，或面無表情地坐在走廊兩邊的綠色長椅上發呆。

幺姑顯然不是第一次來。

她帶著顧言在走廊里七拐八拐，最終在其中一扇木門前站定，推開門。

里邊兒是三張床，擠得滿滿當當。

母親李麗娟正躺在靠窗的那張，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頭看著還行。

旁邊緊挨著床放著一張窄小的折疊床。

父親顧城文就佝僂著背坐在上面，手里拿著個削了一半的蘋果。

顧言看到父親第一眼，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眼前的顧城文胡子拉碴，眼窩深陷。

頭發亂蓬蓬地翹著，身上那件熟悉的灰色夾克顯得空蕩蕩的。

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氣神，只剩下一副疲憊不堪的軀殼。

要知道，他父親一直給他一種“教書先生”的錯覺。

雖然最后開了家超市，但言行舉止總還是一板一眼，帶著點不合時宜的講究和固執。

此刻的顧城文，那股勁兒徹底沒了，只剩下憔悴。

母親則半坐在床上。

看到幺姑瞬間，臉上立刻堆起了笑容，聲音卻有些虛：“來啦？都說不用你特意跑這一趟，太麻煩你了……”

“這叫什么話！”

幺姑快人快語，把保溫桶往床頭柜上一放，“嫂子你嫁進我們顧家，那就是我親姐姐！我對我姐姐好，那不是天經地義的嘛！跟我還客氣啥？”

說著，她擰開保溫桶蓋子，濃郁的雞湯香味立刻飄了出來。

她自然地拍了拍桶身，轉向顧城文：“哥，這里頭的雞湯，趁熱給嫂子喝了，聽見沒？你也喝點！”

“看看你自己，這才幾天，瘦得都快脫相了！別到時候嫂子好了，你又倒下了進來了，那才真是……”

“呸呸呸！”

顧城文眉頭緊皺，沒好氣地打斷她，“盡說些不吉利的！”

“行行行，我多嘴，我多嘴啦。”

幺姑是顧家長輩里最小的女兒，性格潑辣又懂得看眼色，活躍氣氛是一把好手。

她也不在意，笑著從隨身挎包里翻出一捆用牛皮紙信封裝著的錢。

厚厚一沓，不由分說就往顧城文手里塞，“那我不說晦氣話了，這個你拿著！”

“……你這是做什么！”

顧城文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臉色更加難看，“拿回去！我們有錢！”

“有什么有！我還不知道你們？”

幺姑眼睛一瞪，硬是要塞過去，“手術費湊齊了嗎？后續營養跟不跟得上？跟我還硬撐什么！”

兩人推搡間。

顧言深吸一口氣，走上前，“爸，幺姑給的就收下吧。”

兩個長輩都愣了一下，看向他。

顧言目光直視著父親，“這錢，算是我借幺姑的，等我以后賺了錢，我來還。”

幺姑只當顧言是在幫自己勸他爸。

她心里一暖，順勢就接話道：“對啊！聽聽你兒子說的！哥，你們家顧言可是我們這兒飛出去的金鳳凰！清北的苗子，將來前途無量！以后那是要賺大錢的！”

“你現在不收，是不是怕到時候顧言發達了，我這幺姑要賴上你們家啊？”

顧城文看著兒子堅定的眼神，又看看妹妹半真半假的埋怨，嘴唇囁嚅了幾下。

接著，那股一直緊繃著的勁兒忽然就泄了。

他長長嘆了口氣，肩膀垮了下去，最終無奈地接過了信封。

“……唉，總是麻煩你們……”

“這哪叫麻煩！”

幺姑見目的達成，立刻眉開眼笑，轉身就拉著李麗娟的手熱絡地拉起家常。

問手術具體時間定了沒，錢還差多少，醫生囑咐了要注意什么。

顧城文坐在折疊床上，摩挲著手里的信封，一一回答著：“時間差不多了，就下周三。”

“錢……還差最后兩萬，我再想想辦法，總能湊齊的……”

兩萬塊？

顧言心里猛地一動。

這么巧？剛好兩萬？

要不，先把白夏的錢取出來應應急？就說是中獎中的？

下一秒，他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

中獎的借口上次哄母親體檢時已經用過了。

再用一次，父母未必會信，追問起來更麻煩。

那……直接把中的彩票給父親？

也不行。

他太了解自己父母了。這錢要是到了他們手里，肯定是掰成八瓣花在醫院和日常開銷上，絕不會再讓他碰一下。

那他計劃中深廣買房的第一桶金，可就徹底泡湯了。

思緒飛快轉動，一個折中的辦法忽然冒了出來。

嗐，干嘛這么舍近求遠？

他現在就去把彩票兌了，然后從兌來的錢里拿出兩萬給父親，就說是找徐強借的不就行了？

這樣，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保住了大部分本金，還能暫時瞞住父母彩票中獎的真實金額。

對，就這么辦！

他那天之所以想讓徐強跟白夏投資，就是因為自己本就打算從這彩票錢里扣一部分給母親做醫療費。

但這樣一來，離買房子定金還差點點。

白夏的兩萬，剛好彌補了這個空缺。

心意已定，顧言找了個“出去買點水果”的借口，溜出病房。

市彩票兌獎中心就在市區，離醫院不算太遠。

顧言幾乎是跑著過去的。

兌獎流程比他想象的要簡單許多。

顧言走進那間不算太起眼的辦公室，將彩票遞過去。

工作人員是個中年大叔。

他接過彩票，在機器上嘀地掃了一下，又仔細核對了期數和號碼，臉上露出笑容：“喲，二等獎，運氣不錯啊小伙子。”

顧言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點點頭：“麻煩您了，我想要現金。”

“行，等著啊。”

工作人員開始低頭打單子。

等待的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顧言的手心微微出汗，眼睛緊緊盯著對方的動作。

很快，單子打好，蓋章。

另一個工作人員從保險柜里取出錢，開始清點。

幾捆嶄新的百元大鈔，再加上一沓散錢，被推到了柜臺窗口。

“九萬八千塊，扣完稅的了，你點一下。”

看著眼前這一小堆錢，顧言心臟咚咚直跳。

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深吸了一口氣，才伸手接過現金。

他沒用提供的袋子，而是直接拉開背包，小心翼翼地將錢塞了進去。

拉好拉鏈，背上肩。

那份量實實在在，壓得他肩膀一沉，心里卻莫名踏實了許多。

他不敢多留，轉身快步走出兌獎中心，朝著醫院方向趕回去。

一路快步疾走。

等他微微喘著氣回到住院部前臺時，額頭上已經冒了一層細汗。

他正要走向母親的病房。

忽然間。

顧言聽見前臺幾個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年輕護士正聚在一起，壓低聲音聊著什么。

“……嗯吶，我親眼看見的，太可憐了。”

一個圓臉護士小聲說。

“聽說是二次骨裂，之前就來過我們醫院一次。”另一個瘦高個護士接話，搖了搖頭。

“……鎖骨都打斷了，這得是下了多狠的手啊？是親媽么？嘖嘖。”

另一個看上去年紀稍長點的護士撇撇嘴，搖頭道。

鎖骨？骨裂？

顧言的腳步猛地頓住了。

像是被什么東西釘在了原地。

剎那間。

他身體幾乎是無意識地，僵硬轉向護士站，干澀開口。

“你們剛才說……誰的鎖骨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