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土上最后一縷灰燼被夜風(fēng)卷起，陸明薇的鞋尖碾過林修遠(yuǎn)殘軀旁的碎骨粉，像碾過一截干枯的藥渣。她沒有回頭，只是將半枚龜甲塞進(jìn)白大褂內(nèi)袋，金屬紐扣壓住邊緣，留下一道斜痕。

顧明舟跪在三步之外，雙目焦黑如炭，脊椎微顫，仿佛體內(nèi)還殘留著金針穿行的余震。他抬手摸了摸眼眶，指尖沾上一絲黏稠黑血，卻未退縮，反而向前爬了半尺，膝蓋壓進(jìn)碎石。

陸明薇解下腕間斷裂的消毒線，三圈銀白細(xì)線垂落掌心。她俯身，將一端繞過顧明舟手腕，醫(yī)用方結(jié)收緊，另一端纏上自己小指，拉直——線繃得發(fā)顫，像一根即將斷裂的神經(jīng)。

“走。”她說。

月光斜切過荒徑，她將懷表取出，龜甲嵌入表蓋凹槽，折射出微弱星圖。光斑落在前方斷墻，指向祖宅遺址深處。顧明舟被她牽著站起，腳步虛浮，卻每一步都踩在她落腳的余溫里。

行至第七根殘柱，他忽然停步。

“她還在等。”聲音低啞，像是從喉管深處擠出。

陸明薇未應(yīng)，只將線再收緊一分。他踉蹌跟上，唇角滲出血絲，滴在石階上，蜿蜒如蟲。

祠堂門立在廢墟中央，門環(huán)是兩節(jié)指骨，鎖芯由顱骨蝶竇磨成。她劃破指尖，血滴落鎖孔，骨面卻驟然泛起青紋，反噬之力沿血絲倒沖，她掌心裂開一道細(xì)口，血珠逆流回指尖。

門不開。

她盯著那道青紋，忽然抬手，用焦黑的中指在門上劃出一道弧線——火鳳焚識海時，《青囊書》殘文曾在她眼前流轉(zhuǎn)，此刻指尖如被烙鐵燙過，記憶驟然清晰。

符成，骨鎖未動。

顧明舟突然抬手，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在鎖面。血未落地，已蒸騰成霧，骨鎖發(fā)出細(xì)微碎裂聲，門縫滲出陳年藥氣。

門開。

密室深陷地下，石階濕冷，墻角堆著數(shù)十根廢棄藥杵，杵頭磨損方向一致，皆朝東南偏十五度。陸明薇腳步微頓——這角度，與阿沅臨終時手指指向的方位，分毫不差。

盡頭是冰室。

三十具冰棺并列排開，棺面透明，每具里面都封著一個她。

十八歲的臉，齊耳短發(fā)，醫(yī)用酒精擦拭過的耳廓，第三顆紐扣系緊的白大褂。她們閉著眼，皮膚完好，胸腔有極其微弱的起伏，像被凍結(jié)在呼吸的瞬間。

陸明薇走近首棺，銀針自袖中滑出，刺破指尖，血珠滴落棺面。

血未散。

它懸浮在冰上，緩緩旋轉(zhuǎn)，凝成微型星圖，與懷表中龜甲投影完全重合。

她伸手觸碰冰面。

剎那，記憶涌入——弟弟蜷縮在病床，氧氣面罩結(jié)霜，手指抓著床單，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的“姐……姐……”，監(jiān)護儀報警聲刺耳，醫(yī)生背影冷漠，檢驗報告被調(diào)換的瞬間，紙角露出偽造印章……

她抽手，指尖發(fā)麻。

再觸第二具。

同樣的畫面，只是角度不同——弟弟轉(zhuǎn)頭看向門口，眼中閃過希望，隨即熄滅。

第三具、第四具……每一具冰棺都儲存著一段她未曾經(jīng)歷的“重生”，每一段終點，都是弟弟的死亡。

她退后一步，目光掃過棺列。冰面忽然泛起漣漪，三十張臉同時睜開眼——不是她。

是弟弟。

三十張弟弟的臉，貼在冰棺內(nèi)側(cè)，瞳孔映著她的倒影，嘴唇無聲開合，仍是那句：“姐……救我……”

冰棺開始共振，低頻震動從地底傳來，空氣凝出霜粒。陸明薇后退，卻被顧明舟擋在身后。他仍牽著那根消毒線，另一只手已摸到腰間手術(shù)刀。

“至親之血。”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開不了路。”

她一怔。

“你沒有至親。”他說，“但我有。”

刀光一閃。

他橫刃咽喉，動作干脆，無半分遲疑。血噴出的瞬間，她才看清——那不是紅。

是金。

金血濺上首棺，冰面發(fā)出裂響，一道幽藍(lán)光痕自血跡中心蔓延，如根須般爬過三十具冰棺，最終在盡頭石壁匯聚，凝成兩個字：

阿沅。

光路成型，蜿蜒深入地底，盡頭隱在黑暗中，無法窺見終點。

顧明舟單膝跪地，手撐地面，刀墜落，砸出清脆聲響。他左手抬起，無名指微曲，指尖對月，比出一個古老手印——掌心朝上，拇指壓中指第二節(jié)，小指外翻如翼。

陸明薇蹲下，想扶他。

他卻抬手，將她手腕上的消毒線徹底扯斷，三圈線散落冰面，像三條死蛇。

“別跟來。”他說。

她未動。

他嘴角動了動，似笑非笑，血從唇角溢出，滴在冰上，金光微閃。

陸明薇盯著那滴血，忽然伸手，將半枚龜甲從懷表中取出，按進(jìn)他掌心。他手指本能收緊，指節(jié)發(fā)白。

她站起身，走向光路入口。

冰棺仍在共振，弟弟的臉在冰中扭曲，三十雙眼睛追隨著她。她腳步未停，踏入幽藍(lán)光道。

身后，顧明舟的手印緩緩垂落，指尖擦過冰面，留下一道血痕。

光路盡頭，石壁上的“阿沅”二字忽然滲出暗紅，像被重新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