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薪火燼
- 醫心燼火
- 寒聲迢迢
- 2874字
- 2025-07-24 13:18:00
油紙包散開,濃郁而純粹的苦澀藥香霸道地侵占著破棚里污濁的空氣,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宣告。黃芪。上品黃芪。那整齊的切片,清晰的紋理,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與周遭的破敗絕望格格不入。
我的手指,沾滿凍裂的血污和泥土,懸在油紙包上方,微微顫抖。指尖離那珍貴的藥材只有毫厘之距,卻仿佛隔著萬丈深淵。蕭珩那雙深潭般冰冷的眼睛,仿佛還在黑暗中凝視,帶著洞穿一切的漠然和審視。
飼料。又是飼料。這一次,是更昂貴的、能吊命的飼料。
屈辱感像沸騰的巖漿,灼燒著五臟六腑。胃里那點粗糙的黍米糊在翻攪,帶來一陣陣惡心。我猛地縮回手,仿佛被那藥香燙傷。
“咳……咳咳……”角落里的男孩發出壓抑的悶咳,呼吸帶著明顯的痰鳴,但節奏比昨日平穩。那微弱的聲音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瞬間勒緊了我幾乎要被屈辱撕裂的心臟。
活下去。讓這孩子活下去。
心底那把淬了血的刀鋒,在黑暗中無聲嗡鳴。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被強行壓下,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沾著血污的手,不再猶豫,穩穩地抓起了那包黃芪。
觸感干燥,帶著藥材特有的堅實。濃郁的苦澀氣息撲面而來,帶著生的希望,也帶著被碾碎的自尊。
沒有時間沉浸。我迅速行動起來。找到昨天那個豁口的陶罐,沖到棚后廢井邊。冰層被我砸開的口子重新結了薄冰,但清澈的井水依舊在下面蕩漾。忍著刺骨的冰寒,舀起半罐清水。
回到棚外避風處。生火!火鐮擦擊火石,火星迸濺,這一次點燃枯草的動作熟練了許多。火焰跳躍起來,舔舐著陶罐冰冷的底部。
我將幾片紫蘇葉、茵陳蒿和車前草葉撕碎投入水中,最后,小心地掰下兩小片黃芪,一同放入。金黃的黃芪片在清澈的水中緩緩舒展、下沉,濃郁的苦澀藥香瞬間變得更加醇厚、更加霸道,將其他草藥的辛香徹底壓過。
火焰映著陶罐里翻滾的墨綠色藥汁,也映著我毫無表情、沾滿污垢的臉。目光專注,如同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這一次的藥味,比任何一次都更純粹,更強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藥熬好了。熄火。待湯稍溫。
我嘗了一小口。極致的苦澀瞬間在舌尖炸開,霸道地席卷整個口腔,帶著黃芪特有的、難以言喻的土腥甘味。胃里沒有翻攪,一股奇異的暖流卻順著喉嚨緩緩流下,仿佛給冰冷的四肢百骸注入了一絲微弱的熱力。
好藥!果然是上品!
用洗凈的草葉卷成漏斗,小心翼翼托起男孩的頭。他似乎恢復了一點意識,眼皮微微顫動,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張著。
濃稠墨綠的藥汁,帶著溫熱和濃郁的生命氣息,緩慢滴入他的唇縫。這一次,吞咽的動作明顯了許多!喉結滾動,雖然依舊費力,卻帶著一種求生的本能。小半碗藥,比昨日更快地喂了下去。
喂完藥,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精疲力竭。男孩服下藥后,呼吸似乎又平穩了一分,沉沉睡去,小臉依舊潮紅,但眉宇間的痛苦似乎減輕了些許。
一絲微弱的曙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絕望云層。我疲憊地閉上眼,饑餓和寒冷再次席卷而來。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窸窸窣窣的聲音從男孩的枯草堆里傳來。
我警覺地睜開眼。
只見那個小小的身影,在昏暗中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蠕動著。他燒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睜半閉,一只小手卻艱難地從裹著他的那件破麻布片(我唯一的外衣)下探了出來。小手緊緊攥著,似乎握著什么東西。
他吃力地、一點點地挪動著身體,朝我的方向蹭過來。動作笨拙,像一只受傷的小獸。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
終于,他蹭到了我腳邊的枯草堆旁。小臉上滿是病態的潮紅和虛汗,呼吸急促。他費力地仰起小臉,那雙因為高熱而顯得格外濕漉漉、卻異常清澈的眼睛,努力地對上我的視線。
然后,他那只緊攥的小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伸到了我面前。
小手攤開。
掌心躺著的,是半塊指甲蓋大小、沾著草屑和泥污的、黍米餅干!
正是昨天那袋“飼料”里,我喂給他之后剩下的、最后一點被我強行咽下的粗糲食物!他竟然……竟然偷偷藏下了這么一小塊!
他的眼睛望著我,因為高熱而顯得迷蒙,卻清晰地傳遞著一個信息——餓。他知道我餓。他把他僅有的、最后一點點能稱之為“食物”的東西,省了下來,藏了起來,在病痛折磨的昏沉中,掙扎著爬過來,遞給了我。
轟——!
一股無法形容的、巨大的酸楚和暖流,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我強行筑起的、冰冷堅硬的心防!比蕭珩的施舍更屈辱,比趙婆子的麻木更刺骨!這小小掌心托著的、沾滿污垢的黍米屑,像一顆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在了靈魂最深處!
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眶瞬間滾燙,視線迅速模糊。我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比任何時候都更濃重的血腥味。指甲深深摳進身下的枯草,幾乎要折斷。
他那么小,病得那么重,卻在想著我餓不餓……
“呃……”男孩發出一聲極輕的、痛苦的呻吟,小手因為脫力而微微顫抖,那點黍米屑幾乎要從掌心滑落。
所有的掙扎,所有的屈辱,所有的冰冷防備,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點食物,而是一把將那個滾燙的、小小的身體緊緊抱進懷里!用盡全身力氣,仿佛要將他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單薄的胸膛緊貼著他滾燙的額頭,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微弱而艱難的心跳。
眼淚再也無法抑制,洶涌而出,滾燙地砸落在他汗濕的鬢角。沒有哭聲,只有身體無法控制的劇烈顫抖。
他小小的身體在我懷里僵硬了一瞬,隨即像是感受到了某種巨大的安全和慰藉,緊繃的肌肉一點點放松下來。他伸出滾燙的小手,笨拙地、輕輕地抓住了我胸前同樣破爛的衣襟,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小腦袋依賴地在我頸窩蹭了蹭,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安穩的嘆息,沉沉睡去。
棚子里死寂無聲。只有柴火余燼最后的微光,在墻壁上投下我們緊緊相擁的、巨大而顫抖的影子。角落里,趙婆子似乎翻了個身,發出了一聲極其悠長、如同嘆息般的囈語,又重歸死寂。
我抱著懷中滾燙的小身體,眼淚無聲地流淌,沖刷著臉上的泥污和血痕。那點沾著草屑的黍米屑,不知何時掉落在我們之間的枯草里,混入塵埃,再也尋不見。
寒冷依舊刺骨,饑餓依舊灼燒。懷里的孩子依舊在生死邊緣掙扎。
但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那冰冷的、淬著恨意的刀鋒,在心底無聲地融化、重塑。它不再僅僅是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兇器,更成了必須守護住懷中這點微弱火光的、沉重的盾牌。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粗暴的腳步聲,伴隨著男人粗嘎的吆喝聲,由遠及近,如同驚雷般炸碎了棚外死寂的清晨!
“就這兒!給老子搜!那個懂點草頭方的小娘皮,還有那個小崽子,都他媽給老子揪出來!”
是疤臉劉的聲音!充滿了暴戾和貪婪!
緊接著,是木條被粗暴踹飛的碎裂聲!破敗的棚門被猛地撞開!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清晨的灰白光線,瞬間涌入,照亮了棚內狹小、骯臟的空間,也照亮了我抱著男孩、驟然抬起的、布滿淚痕和血污的臉。
疤臉劉那張橫著刀疤的兇臉出現在門口,身后跟著幾個同樣面目不善的嘍啰。他兇狠的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棚內,掠過角落里蜷縮的趙婆子,最終,如同毒蛇般,死死釘在了我和我懷里的男孩身上。
他咧開嘴,露出焦黃的牙齒,笑容猙獰而貪婪:
“喲呵!果然還沒死透!正好!小娘皮,識相的,把你在后山挖草的‘寶地’老老實實給老子吐出來!還有你昨天弄回來的那些草頭方子!不然……”他掂了掂手里銹跡斑斑的柴刀,眼神陰鷙地掃過男孩沉睡的臉,“老子就讓這小崽子,跟他那死鬼娘一樣,永遠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