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梵音谷的第三日，暮色正濃時，一行人在官道旁的破廟歇腳。拓跋烈拾了些枯枝生火，火星子噼啪濺起，映得他刀疤縱橫的臉忽明忽暗。風傾羽靠在神像旁清點密信，指尖劃過南楚的火漆印時，眉頭微微蹙起。

“南楚七大家族又在搞聯姻，”他將信紙湊到火光前，“這次想把公主嫁給北凜的血狼衛統領。”

墨云璃正給楚非煙換藥，聞言動作一頓。血狼衛是北凜最嗜殺的部族，當年蕭景琰之父就是被他們設計害死。楚非煙握住她微涼的手，輕聲道：“與我們無關。”

“怎么無關？”拓跋烈往火堆里添了塊松木，“血狼衛要是跟南楚勾搭上，雁門關的防線就得往后退三十里。”他突然一拍大腿，“耶律洪那小子怎么還沒消息？”

話音剛落，廟外傳來幾聲馬蹄，阿竹翻身下馬，斗篷上還沾著雪粒：“樓主，北凜急報。”她將密信遞過來，聲音帶著喘，“血狼衛突襲了耶律洪的營地，蕭景琰駙馬正帶著人往這邊趕。”

風傾羽展開信紙，臉色瞬間沉了下去。墨云璃湊過去看，只見上面用北凜文字寫著：“可汗病危，太子勾結血狼衛，欲借南楚兵力奪權。”

“蕭景琰這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夜蒼瀾不知何時站在廟門后，軟劍的寒氣透過門縫滲進來，“北凜駙馬私通大胤，這罪名夠他死三次。”

墨云璃想起蕭景琰臨別時的眼神，喉間有些發緊。當年他被迫入質北凜，如今又要為護耶律洪反出皇室，說到底都是為了她。楚非煙像是看穿她心思，低聲道：“我去接應他。”

“你傷還沒好。”墨云璃按住他，“我去。”

“胡鬧！”夜蒼瀾的聲音陡然嚴厲，“你現在是大胤公主，不是邊陲野丫頭。”他走到火堆旁，用樹枝在地上畫了個簡易地圖，“往東南走二十里有處峽谷，我帶三十人去那里設伏，你跟非煙走官道，明日午時在渡口會合。”

拓跋烈扛起破山刀：“我跟你去。”

“你留下護著他們。”夜蒼瀾看了眼楚非煙蒼白的臉，“血狼衛的毒箭厲害，非煙受不起第二次傷。”

風傾羽突然笑了：“還是我去吧。”他搖著折扇起身，玉骨扇面在火光下泛著冷光，“論設伏，你們誰有我懂南楚的機關術？”他往阿竹手里塞了個錦囊，“把這個帶給浣花樓的人，讓他們在渡口備好船。”

廟外的風越來越緊，卷著雪沫子打在門板上。風傾羽臨走時拍了拍墨云璃的肩，笑得像初見時那樣散漫：“丫頭，別學你阿爹皺眉頭，不好看。”

等他們的馬蹄聲消失在風雪里，拓跋烈往火堆里添了柴，突然道：“當年在邊境，蕭景琰總偷藏肉干給你。”

墨云璃一怔，想起那個總愛臉紅的少年，把烤得流油的狼肉塞給她，自己啃硬邦邦的麥餅。楚非煙往她手里塞了塊暖玉，輕聲道：“去看看吧。”

夜蒼瀾瞥了眼漏風的廟頂：“我守在這里。”

峽谷里積著沒過腳踝的雪，墨云璃踩著楚非煙的腳印往前走，寒風吹得睫毛上結了層白霜。遠處傳來兵器相撞的脆響，夾雜著北凜語的嘶吼。她拔出拓跋烈送的短刀，刀身的“破山”二字在雪光下格外醒目。

“在這里等著。”她囑咐楚非煙，剛想往前沖，卻被他拉住。

“一起。”他的長劍已出鞘，月光在劍刃上流淌，像極了南楚水鄉的晨霧。

峽谷深處，蕭景琰正被十幾名血狼衛圍攻。他的銀槍上沾著血，左臂中了一箭，深色錦袍被染得發黑。看到墨云璃時，他明顯愣了下，隨即怒吼：“誰讓你來的！”

墨云璃沒工夫跟他廢話，短刀帶著《焚天訣》的烈火劈過去，將一名血狼衛的彎刀劈成兩半。楚非煙的長劍如白蛇出洞，精準地挑落另一個人的頭盔，露出底下猙獰的刀疤臉。

“走！”蕭景琰抓住空隙拽住她，銀槍橫掃逼退眾人，“血狼衛的援軍還有半個時辰到。”

四人往峽谷外退，雪地里留下串串血印。楚非煙突然悶哼一聲，墨云璃回頭看，只見他背上插著支短箭，黑色的箭羽還在顫動。

“是淬了蛇毒的。”蕭景琰臉色驟變，從懷里掏出個小瓷瓶，“這是北凜的解毒膏，先涂上。”

墨云璃手忙腳亂地撕開楚非煙的衣襟，箭傷周圍的皮膚已經發黑。她剛要拔箭，楚非煙突然按住她，低聲道：“有埋伏。”

話音未落，兩側山壁上滾下無數巨石，將退路堵得嚴嚴實實。血狼衛統領勒馬站在巨石上，猩紅的披風在風雪里翻飛：“蕭景琰，你勾結大胤公主，還有南楚皇子，這賬該怎么算？”

蕭景琰將墨云璃護在身后，銀槍直指對方：“烏力罕，可汗待你不薄，為何要助紂為虐？”

“可汗？”烏力罕狂笑起來，“一個快死的老頭罷了。等太子殿下登上汗位，我就是北凜的兵馬大元帥！”他突然抬手，“放箭！”

箭雨如蝗蟲般撲來，楚非煙拉著墨云璃往巨石后躲，后背的傷口被扯得更疼，眼前陣陣發黑。蕭景琰的銀槍舞得密不透風，卻架不住箭支越來越密，肩頭很快又中了一箭。

就在這時，峽谷上方傳來幾聲清脆的哨響，緊接著是機關啟動的咔咔聲。烏力罕的人馬突然慘叫起來，墨云璃抬頭看，只見風傾羽站在山壁上，手里正搖著那把玉骨折扇，腳下的滾石機關還在不斷吐出毒針。

“南楚的‘暴雨梨花’，滋味不錯吧？”風傾羽笑著縱身躍下，折扇輕點，將最后一名血狼衛的咽喉刺穿。他走到楚非煙身邊，掏出顆藥丸塞進他嘴里，“早讓你別逞能。”

楚非煙剛想說什么，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的血珠滴在雪地上，像綻開的紅梅。風傾羽臉色一變：“蛇毒跟你體內的雪蛟涎起反應了。”

“走！”夜蒼瀾不知何時出現在峽谷口，身后跟著幾名暗影閣的黑衣人，“渡口的船再等不起。”

雪越下越大，掩蓋了地上的血跡。墨云璃扶著楚非煙往前走，聽著他越來越重的喘息聲，心像被冰錐刺著。蕭景琰跟在后面，銀槍拖在雪地里，劃出長長的痕跡。

快到渡口時，楚非煙突然停下腳步，按住胸口劇烈喘息。風傾羽搭脈后，臉色凝重得像塊冰：“得用針灸逼毒，這里太危險。”

夜蒼瀾看向不遠處的村落：“去那邊。”

村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戶人家亮著燈。拓跋烈踹開間空屋的門，灰塵在月光里飛舞。阿竹很快生起炭火，風傾羽解開藥箱，拿出七根銀針：“云璃，按住他。”

楚非煙的身體燙得驚人，墨云璃按住他肩膀，指尖觸到他緊繃的肌肉。當銀針刺入膻中穴時，他猛地抽搐了下，冷汗瞬間浸透了中衣。蕭景琰站在門口，望著屋里的燭火，突然轉身走進風雪里。

“他這是干什么？”拓跋烈撓了撓頭。

“守著唄。”風傾羽捻起第二根銀針，“總不能讓血狼衛把我們一鍋端了。”

墨云璃看著楚非煙痛苦的臉，突然想起玄機子說過，雪蛟涎與蛇毒相混，會讓人產生幻覺。她輕聲喚他名字，他睫毛顫了顫，喃喃道：“云璃……別去江南了。”

“好，不去。”她握緊他的手，“我們去西域，去開醫館。”

“騙我……”他眼角滑下滴淚，混著冷汗落在枕上，“你是大胤公主，要留在皇宮的。”

風傾羽正好刺入最后一根銀針，聞言動作頓了頓，隨即輕哼一聲：“傻小子，等她把皇位搶過來，想去哪就去哪。”

夜蒼瀾不知何時站在窗邊，望著外面漫天飛雪，軟劍在袖中輕輕嗡鳴。墨云璃知道，他又在想那些皇室秘辛。母親的死，謝長辭家族的冤案，還有那個藏在暗處的浩然階段勢力，像張網似的越收越緊。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楚非煙終于退了燒。風傾羽收起銀針，指尖有些發顫：“再晚半個時辰，神仙也救不了。”他往火堆里添了塊柴，“渡口的船該到了。”

蕭景琰推門進來，斗篷上結著層冰殼：“血狼衛退了。”他看了眼床上的楚非煙，低聲道，“我不能跟你們去大胤。”

墨云璃明白他的難處。北凜內亂未平，他若離開，耶律洪根本壓不住場面。她從懷里掏出塊玉佩，是當年他送的狼牙雕刻：“萬事小心。”

蕭景琰接過玉佩，指腹摩挲著上面磨平的棱角，突然笑了：“還記得嗎？你當年說要當鎮北將軍，我給你當副將。”

“記得。”墨云璃的眼眶有些發熱，“等你回來，我們還在邊陲的山坡上烤狼肉。”

他轉身往外走，銀槍敲擊地面的聲音越來越遠。拓跋烈望著他的背影，突然道：“這小子比他爹有骨氣。”

渡口的晨霧里泊著艘烏篷船，風傾羽的人正往船上搬行李。墨云璃扶著楚非煙上船時，看到艙壁上貼著張告示，上面畫著她的畫像，寫著“欽犯墨云璃，懸賞萬兩”。

風傾羽用折扇敲了敲告示：“你三位姐姐動作挺快。”他突然壓低聲音，“鎮北侯府被抄了。”

墨云璃猛地攥緊拳頭，指節泛白。鎮北侯雖不是她親族，卻在她初入國都時處處照拂。如今被抄家，定是那三位公主的手筆。夜蒼瀾握住她的手腕，沉聲道：“別沖動。”

船緩緩駛離渡口，晨霧中隱約傳來馬蹄聲。阿竹站在船頭，突然道：“是靖王的人。”

靖王墨承安是皇帝最信任的弟弟，手握京畿兵權。他親自帶兵追趕，顯然是勢在必得。夜蒼瀾走到船尾，軟劍出鞘，寒光劈開迎面而來的箭雨：“進艙！”

墨云璃將楚非煙推進船艙，轉身拿起拓跋烈的破山刀。刀身沉重，她卻握得極穩。當靖王的戰船靠近時，她突然想起夜蒼瀾教的暗影術，足尖輕點船舷，身形如柳絮般掠過水面，一刀劈斷對方的船纜。

“好小子！”拓跋烈看得眼睛發亮，舉刀跟著跳過去，“這才是我教出來的徒弟！”

風傾羽搖著折扇站在船頭，看著墨云璃在敵船上廝殺，突然對夜蒼瀾道：“你看她像不像年輕時的你？”

夜蒼瀾沒說話，軟劍翻飛間，已有三名侍衛落水。他的目光始終追著墨云璃的身影，像在守護件稀世珍寶。

廝殺聲漸漸平息時，船已駛出三十里。墨云璃跳回烏篷船，戰袍上濺滿鮮血，臉上卻帶著笑：“靖王說，大姐在國都等著我。”

風傾羽用帕子擦去她臉上的血漬：“鴻門宴罷了。”他從懷里掏出個錦囊，“這是浣花樓在皇宮的布防圖，你三位姐姐的人都標在上面了。”

楚非煙從艙內走出，臉色雖仍蒼白，眼神卻很亮：“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在這里。”墨云璃按住他，“等我回來。”

他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我說過，要做你的刀。”

船行至正午，遠遠能看見大胤的城墻。墨云璃站在船頭，望著那座籠罩在陰霾中的皇城，突然想起梵音谷的月光。母親說過，放下執念方能解脫，但有些債，必須親手討還。

夜蒼瀾走到她身邊，將塊令牌塞進她手里，是暗影閣的信物：“宮里有我的人，遇到危險就捏碎它。”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你母親當年……也是這樣走進皇宮的。”

墨云璃握緊令牌，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她知道，這一去，便是與整個皇室為敵。但她不再是那個需要躲在師傅身后的女孩，那些教她武功、護她周全的人，給了她直面風雨的勇氣。

船靠岸時，靖王的人早已等候在碼頭。墨云璃昂首下船，破山刀扛在肩上，衣袂在風中翻飛。她身后跟著夜蒼瀾、拓跋烈，還有臉色蒼白卻眼神堅定的楚非煙。

通往皇城的路漫長而曲折，兩側站滿了禁軍，刀槍如林。墨云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卻沒有絲毫猶豫。

她知道，皇宮深處，她的三位姐姐正等著她。一場關于權力、仇恨、親情的終局之戰，即將在那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拉開序幕。而她的身后，是用生命護著她的人，身前，是必須親手揭開的真相。

風吹起她的發絲，露出脖頸間的銀鏈，“云”字吊墜在陽光下閃爍，像母親溫柔的目光。墨云璃握緊刀柄，加快了腳步。

國都的城門在她面前緩緩打開，里面是深不見底的宮闈，也是她必須踏平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