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獄深處，李硯縮在發(fā)霉的草堆里，牙齒磕碰的聲響蓋過了遠處牢門的吱嘎。

他聽著風卷著雪粒砸在狹小氣窗上的聲音，像無數(shù)冰針扎在心上。

陳文禮腦漿子糊在冰地上的模樣就在眼前晃，太子那張看似溫和實則淬毒的臉，比詔獄的石頭還冷。

“李大人，”一個裹著厚襖的獄卒佝僂著腰進來，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地底深處的潮氣，“風梧宮傳話了。”他飛快地往李硯手里塞了個硬邦邦、冰冷的東西，又迅速退開，仿佛怕沾上晦氣。

李硯凍得發(fā)木的手指摸索著，是一小塊磨得鋒利的碎瓦片，邊緣割手。

“前年冬賑那批糧，”獄卒的聲音像細小低沉

“殿下說了，您要是還想活著從這冰窟窿里爬出去喘口氣兒，就‘想起來’。賬冊里記著的，您得‘想起來’。”

他著重咬了最后幾個字，渾濁的眼珠瞟了瞟陰暗的甬道，“東宮的人…怕是快到了。”

那“快到了”三個字像冰水澆頭，李硯渾身一激靈，攥緊了那片碎瓦。

他想活！他不想像陳文禮那樣，糊里糊涂地變成一灘凍在地上的污物！

前年冬賑…那批糧…太子親批的“暫緩追查”…那封要命的手令！對！

他猛地撲向濕冷的石墻，指甲摳進磚縫，用盡全身力氣嘶喊，聲音在死寂的牢獄里撞出回響：“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來了！前年冬賑！是太子！是太子！！！他批了手令！‘暫緩追查’！陳文禮的賬冊里！有一本藍皮暗紋的！就在那里面！是他讓我昧下的！是他！！！”

他喊得聲嘶力竭，像要把肺都嘔出來，唯恐這聲音傳不到該聽到的人耳朵里。

就在他喊出“太子”二字的瞬間，詔獄那沉重、銹跡斑斑的鐵門被“哐當”一聲撞開。

刺骨的寒風裹著雪粒子狂卷而入，吹得墻上火把瘋狂搖曳，拉長幾個如鐵塔般的身影。

東宮侍衛(wèi)頭領張平，裹著一身寒氣踏進來，靴子踩在結著薄冰的石地上，咯吱作響。

他手里，赫然拎著一個不大的青瓷酒壺，壺口還微微冒著點熱氣，在這冰窟里顯得格外詭異。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面色冷硬的侍衛(wèi)，眼神像刀子一樣掃過陰暗的牢房，最終釘在李硯身上。

張平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朝著李硯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一個侍衛(wèi)立刻上前，嘩啦一聲打開牢門鐵鏈。

李硯嚇得魂飛魄散，手腳并用地往墻角縮，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別過來！別過來！我招了！我都招了！是太子！是太子指使的！手令！就在賬冊里！”

張平置若罔聞，一步步走近。那酒壺被隨意地放在一旁冰冷的石臺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抖如篩糠的李硯，像在看一條瀕死的蛆蟲。他緩緩彎下腰，陰影完全籠罩住李硯。

“李大人，”張平的聲音低沉平緩，卻帶著凍僵骨頭般的寒意，“殿下念舊，知道您在這兒受苦，特意…給您送口熱酒，暖暖身子，好上路。”

他伸手，卻不是去拿酒壺，而是猛地揪住李硯散亂的頭發(fā)，狠狠將他的頭往冰冷的石墻上撞去！

“咚”的一聲悶響！李硯眼前一黑，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襲來，額角立刻見了血。

“呃啊——！”李硯發(fā)出殺豬般的慘嚎。

“蠢貨！”張平的聲音終于帶上了狠戾的怒意，“喊那么大聲，是生怕別人聽不見‘太子’兩個字嗎？殿下保不住你了，你這條爛命，也就配喝杯斷頭酒，安安靜靜地去死！”

他松開手，任由李硯像攤爛泥一樣滑倒在地，額頭汩汩冒血。

張平直起身，嫌惡地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對身后的侍衛(wèi)使了個眼色。

一名侍衛(wèi)面無表情地拿起那青瓷酒壺，拔開塞子。

一股濃烈到刺鼻的酒味瞬間彌漫開來，掩蓋了詔獄本身的霉腐氣息。他俯身，另一只手像鐵鉗一樣捏住李硯的下顎，迫使他張開嘴。

“唔…唔唔！不…不喝！救命！長公王！長公主救我！！”李硯拼命掙扎，涕淚橫流混合著額頭的血，糊了一臉，絕望的嘶喊在喉嚨里打轉。

侍衛(wèi)的手勁極大，眼看那壺口就要懟進李硯嘴里——

“住手！”

一聲暴喝如同炸雷，在甬道盡頭響起！

緊接著是紛亂沉重的腳步聲，火把的光亮瞬間驅散了門口的陰影。

都察院左僉都御史趙嚴，披著一身未化的雪，帶著七八個精悍的刑部差役，如狼似虎地沖了進來！

他們手中的刀并未出鞘，但那氣勢，比出鞘的刀鋒更令人窒息。

趙嚴臉色鐵青，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張平和他手下正要灌酒的動作。

他大步流星走到牢門前，手指幾乎戳到張平鼻子上，聲音冷得像冰錐：

“張平！你好大的狗膽！奉旨查案的關鍵人犯，你也敢動？誰給你的命令在東宮私設刑堂、殺人滅口？！”

張平臉色驟變，他認得趙嚴，這人是出了名的油鹽不進、只認死理的硬骨頭，更是宋曦微在都察院最鋒利的一把刀！

他萬萬沒想到，對方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準！他強自鎮(zhèn)定，后退一步，試圖辯解：“趙大人誤會了！卑職只是奉殿下之命，給李大人送些御寒的酒食…”

“御寒？”趙嚴冷笑一聲，目光掃過那冒著詭異熱氣的酒壺，又落在李硯滿臉血污、驚恐萬狀的慘狀上，最后釘回張平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譏諷，“張侍衛(wèi)，你當本官是三歲孩童？還是覺得這詔獄的規(guī)矩，是你東宮說了算？！”

他猛地一揮手，厲聲道：“來人！給本官拿下！私闖詔獄，意圖謀害欽案要犯，形同謀逆！連人帶‘酒’，一并押送大理寺！誰敢反抗，格殺勿論！”

“是！”刑部差役齊聲應諾，如狼似虎般撲上。

東宮那兩個侍衛(wèi)還想拔刀，被趙嚴身后差役冰冷的刀鞘狠狠砸在手腕上，兵器當啷落地，瞬間被反剪雙臂按倒在地。

張平臉色煞白，額角青筋暴跳。

他死死盯著趙嚴，又瞥了一眼癱在地上、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看著都察院眾人的李硯，心知大勢已去。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拼死一搏的沖動，任由冰冷的鐵鏈套上自己的脖子和手腕。

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只會給太子殿下帶來更大的麻煩。他栽了，栽得徹徹底底。

冰冷的鐵鏈絞得張平頸骨生疼，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壺被刑部差役小心翼翼用布包起來的毒酒，又看了看被差役粗暴架起來、額頭還在流血卻眼中迸發(fā)出狂喜和求生光芒的李硯，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完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裹著凜冽的雪片飛進了東宮。

宋承稷正煩躁地踱步，暖爐燒得通紅，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當心腹連滾爬爬進來，哆嗦著把詔獄里發(fā)生的一切稟報完時，他只覺得一股腥甜直沖喉頭。

“廢物！蠢貨！！”他猛地一腳踹翻了面前沉重的紫檀木矮幾！

上面的茶具、暖手爐嘩啦啦碎了一地，滾燙的茶水潑在昂貴的波斯地毯上，瞬間蒸騰起一片白氣。“張平這個廢物！讓他去辦點事都辦不好！還有李硯那個貪生怕死的狗東西！他怎么敢！他怎么敢！！”

他胸口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fā)黑。趙嚴把人證、物證、連同他東宮的侍衛(wèi)頭子一起押送大理寺！

這等于把東宮參與滅口、甚至可能涉及貪腐滅跡的鐵證，直接捅到了朝堂最核心的司法衙門！

宋曦微！這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往死里烤！

“殿下息怒！當務之急是…”幕僚心驚膽戰(zhàn)地想勸。

“息怒？孤怎么息怒！”宋承稷猛地轉身，雙目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大理寺！那是老四的地盤！宋曦微這是要把孤往老四的砧板上送！快！備轎！孤要立刻進宮見父皇！陳情！申辯！就說張平是私自行事！與孤無關！是宋曦微構陷！”

他幾乎是咆哮著下令，聲音嘶啞，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恐慌。然而，他話音未落——

一個內侍幾乎是跌撞著沖了進來，面無人色：“殿下！殿下！不好了！都察院和刑部的人…把…把詹事府少詹事王大人、還有典簿劉大人…他們的府邸給圍了！說是…說是奉旨拿人！依據(jù)就是…就是陳文禮認罪書里提到的同伙名單！已經(jīng)…已經(jīng)破門進去鎖拿了！”

“什么？！”宋承稷如遭雷擊，踉蹌一步，扶住冰冷的柱子才沒摔倒。

詹事府！那是東宮的核心屬官機構！少詹事、典簿…這些都是他東宮的心腹近臣！宋曦微…她竟然敢！

她竟然真敢順著陳文禮這根線，直接刨到他東宮的心腹根基上來了！

“她…她怎么敢…”宋承稷喃喃自語，一股冰冷的絕望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想起風梧宮那位皇妹拍在案上的尚方寶劍，想起她眼底那團比炭火還亮、還冷的鋒芒。

這哪里是查案？這分明是手握御賜屠刀，對著他東宮的根基，一刀接一刀，快、準、狠地猛剁！不留絲毫情面！

“噗——！”急怒攻心，一口鮮血終于抑制不住，猛地噴了出來，濺在剛剛被茶水浸濕的地毯上，暈開一片刺目的暗紅。

“殿下！！”殿內頓時一片驚恐慌亂的呼喊。

風梧宮的炭火依舊燒得噼啪作響，暖意融融。

宋曦微剛用熱帕子敷了敷被羊肉湯燙紅的指尖，小清便腳步輕快地進來，臉上帶著壓不住的笑意：“殿下，都辦妥了。趙大人手腳麻利，人贓并獲，張平和那壺‘好酒’，連同李硯的供詞，一并送進了大理寺。王家和劉家那邊，動靜也鬧得夠大，半個京城都聽見了。”

宋曦微“嗯”了一聲，拿起小銀剪，慢條斯理地修剪著燭芯。

跳躍的燭光映著她沉靜的側臉，鼻尖小巧挺直。

“東宮那邊呢？”她淡淡地問，聲音聽不出喜怒。

“聽說太子殿下急怒攻心，嘔了血，已經(jīng)傳了太醫(yī)。”

小清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還有…陛下那邊，派了人出來，直接封了東宮詹事府的印信，說在查清之前，一應事務暫由…由四皇子殿下署理。”

燭芯“啪”地爆出一個小小的燈花。

宋曦微唇角，終于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她放下銀剪，拿起案頭那柄鯊魚皮鞘的尚方寶劍，指腹緩緩摩挲著冰冷粗糙的鞘身，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分量。

窗外，風雪似乎更急了，嗚咽著卷過宮墻。但風梧宮內，暖爐燒得正旺。

她把劍輕輕放回案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

“才剛開始呢，”她輕聲道，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窗外呼嘯的風雪，“這冰天雪地的，根子埋得深，凍得也硬。想連根薅出來，一刀…怎么夠？”

她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茶，淺淺抿了一口，目光投向殿外漫天翻卷的風雪，眼底映著炭火跳動的光，亮得驚人。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宮墻和漫天飛雪，看到了東宮那片搖搖欲墜的冰封之地。

外面雪地里，一只凍僵的麻雀撲棱著翅膀，撞在結了冰的琉璃窗上，發(fā)出沉悶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