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二十年·正月十五·三皇子府·子時到次日卯時

子時·更鼓三聲鼓槌擊在更鼓上，聲音像鈍刀劃破綢緞，一聲、兩聲、三聲，被風撕得七零八落。

三皇子府西側廡房外，一柄青釉風燈在檐角晃蕩，燈罩里燭芯“噼啪”炸開一朵燭花，映出窗紙上一雙貼得極近的剪影。

剪影忽然分開，窗紙被血濺出一點梅花狀殷紅。屋內(nèi)只點一枝臂粗的龍鳳燭，燭淚滾滾，像新鮮的血。青磚地面反扣一只鎏金銅盆，盆沿結著薄冰碴子——那是方才內(nèi)侍怕沈昭昭出聲，按著她的后腦勺浸冰水留下的。

此刻她跪在冰水里，雙臂被反綁，腕間麻繩勒進皮肉，繩結處滲出的血順著掌紋滴在嫁衣上，暈開暗色花紋。

一襲正紅蹙金繡鳳嫁衣鋪開，衣擺上的百鳥朝鳳被水漬暈得猙獰，金線斷裂處閃著冷光，像鳥羽被人生生拔掉后裸露的皮肉。

她赤足，腳踝上戴著一對鎏金細鈴，每掙扎一次，鈴聲便清脆碎響——那是裴硯親手系的，他說“鈴響即我心跳”。如今，鈴響一次，她便想起父親被斬首時血濺銅鐘的聲音。裴硯背手立在燭影里，穿玄青常服，腰間玉帶懸一塊羊脂龍紋佩——那是沈昭昭去年在白馬寺跪了三天三夜為他求來的護身符，此刻佩玉下端沾了一星血點，像凍住的朱砂。

他俯身，長指捏住她下巴，指尖有龍涎香與血腥氣交織的冷。

“昭昭，”他聲音低而柔，像春夜最軟的風，“明日大婚，你怕不怕？”

沈昭昭抬眼。那是一雙被雪洗過的眼睛，黑白分明，卻映不出任何光亮。她唇角破了，血絲蜿蜒到下頜，像正紅的口脂描歪的一筆。

“殿下說笑了，”她聲音沙啞，卻字字清晰，“昭昭只是罪臣之后，得蒙天恩，怎敢言怕？”

裴硯低笑，指尖從她眉心劃到唇角，像在描摹易碎的瓷。

“很好?！彼麄阮^，看了眼更漏——銅人舉箭，指在子時三刻。

“那便再演練一次。”演練，是教她如何端酒。

鎏金雙耳杯里盛著溫熱的玫瑰露，顏色瀲滟，杯底沉著一粒尚未化盡的黑色藥丸。

裴硯握著她的手，教她如何以袖掩杯、如何旋身、如何低眉順眼地跪到太子面前——每一個動作都像尺子量過。

他貼著她的耳，熱氣拂過她頸側：“明日此時，酒里放的會是牽機。太子飲下后，腸穿肚爛七個時辰才斷氣，你要一直跪在那里——跪得好看，才像真的悲慟。”

沈昭昭指尖微顫，玫瑰露灑出一滴，落在裴硯虎口的舊傷疤上。

傷疤是去年秋獵時她替他擋箭留下的，如今成了他握她手腕時最趁手的凹槽。

裴硯垂眸，舌尖輕輕舔去那滴酒，像品嘗蜜糖，又像品嘗毒。

“別怕苦，”他輕聲道，“牽機是甜的，加了蜂蜜?！币鷷r·銅鏡裂婢女阿檀推門時，險些被門檻絆倒。

她懷里抱著鎏金銅鏡，鏡背鑄著鴛鴦蓮紋，鏡面被燭火映得慘白。

“姑娘，該梳妝了?！甭曇舳兜貌怀烧{，因為外頭正在傳——東宮太子暴斃，御林軍已封了皇城九門。

沈昭昭坐在繡墩上，赤足踩著一塊碎瓷。那是她昨夜摔的，當時她想割腕，卻被人卸了下巴灌了安神湯。

此刻她安靜得可怕，任由阿檀解開她亂發(fā)，木梳穿過發(fā)尾時帶下一把斷發(fā)。

“阿檀，”她忽然開口，“你知道太子怎么死的嗎？”

阿檀手一抖，梳子落地。

銅鏡被沈昭昭拾起，指腹摩挲鏡面。鏡中女子鳳冠霞帔，唇染胭脂，眼底卻是一片荒原。

她忽然揚手——

“啪！”

銅鏡砸向地面，裂成三瓣，最鋒利的一片彈起，劃破她指尖。血珠滾落在嫁衣下擺，暈開暗色花。

阿檀驚呼，她卻恍若未聞，彎腰拾起一片碎鏡，對著自己眉心輕輕一劃。

血線順著鼻梁流下，像一道朱砂筆，將蒼白的臉一分為二。

“這樣，”她輕聲道，“才像喜事?！?

阿檀哭著去捂她的傷口，她卻用血指尖在鏡面寫下“裴”字，然后輕輕一吹，血珠滾落，鏡面留下蜿蜒一道紅痕，像一道未干的殺機。辰時·喜堂殺鼓樂喧天，鞭炮炸開的紅紙屑像一場血雨。

三皇子府朱門洞開，兩尊漢白玉獅子頸間系著大紅綢花。

文武百官立于丹墀之下，卻無人敢抬頭——因為太子裴玨的棺槨正停在府門外，黑漆棺身纏著白幡，與喜堂的紅綢撞得刺目。

——原來，太子已于昨夜暴斃，皇帝卻下旨：喪事與喜事同辦，以“紅白相沖”壓晦氣。

沈昭昭在喜娘的攙扶下跨過火盆，嫁衣下擺被火星燙出焦黑的洞。

她手里捧著鎏金酒盞，盞內(nèi)是玫瑰露與牽機混成的毒酒，酒面浮著一層金粉，像一汪淬了毒的星河。

她一步一步走向太子棺槨，每一步都在心里數(shù)：

一——跨過火盆時，嫁衣下擺被火星燙出焦黑；

二——越過馬鞍時，聽見身后裴硯的輕笑；

三——踩到太子滴落的血，鞋底發(fā)出黏膩的“咯吱”聲；

……

九步，剛好到太子靈位前。

棺槨半敞，太子身著大紅殮衣，面色青白，唇角卻詭異地翹著，像在笑。

沈昭昭跪下去，雙手高舉酒盞，廣袖滑落，露出腕間被麻繩勒出的紫痕。

“太子殿下，”她聲音輕軟，“請飲此杯。”

酒液傾斜，一線流光落入太子口中。

三息后，棺槨里發(fā)出“咕咚”一聲輕響，像魚兒吐泡。

太子青白的臉忽然漲紫，七竅涌出黑血，血滴在殮衣上，開出大朵大朵的曼陀羅。

喜堂尖叫聲四起，裴硯撲到棺前，痛哭失聲：“皇兄——！”

沈昭昭仍跪著，指尖在袖中掐進掌心，血順著指縫滴落，與太子之血匯成細流，蜿蜒到裴硯靴底。

她低眉順眼，唇角卻勾起極輕的弧度：

——第一個。午時·血詔喪鐘未絕，圣旨已下：

三皇子裴硯“護兄不力”，貶為庶人，即刻圈禁宗人府。

沈昭昭“謀害儲君”，賜鴆酒，明日午時行刑。

傳旨太監(jiān)念到“鴆酒”二字時，沈昭昭忽然笑了。

她叩首接旨，額頭抵著青磚，聲音平靜：“臣婦……謝主隆恩?！?

裴硯被拖走時，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仍帶著溫柔笑意，像在說：別怕，我在。未時·詔獄詔獄深處，鐵門銹跡斑斑。

沈昭昭被拖進來時，血從嫁衣下擺滴成一條斷續(xù)的線。

獄卒將她按在木樁上，鎖鏈纏住她手腕，鐵鉤穿過琵琶骨時，她竟沒出聲。

只是抬眼，看見墻上刻著一行小字：

“沈氏昭昭，永墜閻羅?！?

——那是她父親被斬首前，用指甲刻下的。

冰水一桶桶澆下，她牙齒打顫，卻死死盯著獄卒腰間刀鞘。

刀柄纏著紅綢——和裴硯今日喜堂上系的，一模一樣。

她忽然大笑，笑聲在牢房回蕩，驚起梁上灰雀。

獄卒慌了神，一鞭子抽在她背上：“瘋婦！”

鞭梢?guī)鹌と?，她卻笑得更歡：“瘋？不，我只是……終于醒了?！?

她低頭，用血指尖在地面寫：

“裴硯，我回來了。”

血字未干，獄卒一腳踩上去，泥血混成骯臟的紫黑。申時·雪落與回憶傍晚，雪落無聲。

沈昭昭被拖回囚室時，已不成人形。

她趴在稻草上，指尖蘸著血，在墻上畫梅花。

一朵，兩朵……畫到第七朵時，她聽見牢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開門?！?

是裴硯。

他穿著素白中衣，發(fā)冠散亂，像是匆匆趕來。

獄卒退下，他蹲在她面前，用帕子擦她臉上的血污，動作溫柔得像在擦拭珍寶。

“昭昭，”他嘆息，“你為何不聽話？”

沈昭昭看著他，忽然張嘴，吐出一口血沫——正噴在他龍紋佩上。

白玉瞬間染紅，像開了一朵小小的紅梅。

裴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終于冷下來。

“明日午時，”他起身，“本王親自送你?！?

鐵門再次關上，沈昭昭閉上眼，指尖在最后一朵梅花旁，輕輕寫下兩個字：

“重生?！庇蠒r·最后的晚餐獄卒送來“上路飯”：一碗糙米飯，一碟腌蘿卜，一壺濁酒。

沈昭昭用指尖蘸酒，在桌面寫：

“牽機甜，鴆酒苦，不如井水無味。”

寫完，她端起酒壺，仰頭灌下。

酒液入喉，像吞下一口火炭，燒得她五臟六腑都蜷起來。

她趴在桌上，嘔出一口黑血，血里混著半片未化的牽機藥衣。

——原來，連最后一餐，裴硯也不肯放過她。

她笑，血順著下巴滴進衣領，像一串紅珊瑚。戌時·雪夜低語雪更大了，從氣窗飄進來，落在她睫毛上，化開，像一滴淚。

沈昭昭仰面躺在稻草上，胸口起伏微弱。

她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的頭顱滾落銅階、母親被白綾勒斷的頸骨、謝無咎萬箭穿心時伸向她的手……

最后定格在裴硯低笑的臉。

她閉上眼，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

“裴硯，你且等著?！?

“我沈昭昭，從地獄爬回來了?！焙r·更鼓再響鼓聲再起，子時將至。

囚室外，獄卒換崗，鐵鎖“嘩啦”一聲。

沈昭昭睜開眼，瞳孔里映著雪光，亮得嚇人。

她伸出舌尖，舔了舔唇角的血。

血腥里，有一絲極淡的甜——

那是牽機藥最外層裹的蜂蜜，也是她前世死前嘗到的最后味道。

她輕聲笑了，笑聲像雪地里滾過的刀：

“甜得正好。”

雪落無聲，掩去了一切哭嚎與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