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院深處,這間僻靜的對局室仿佛一個被時光遺忘的角落。厚重的實木門在身后無聲合攏,如同關上了外面那個喧嚷浮躁的世界。空氣里彌漫著舊木地板被歲月浸潤的微澀氣息,混合著棋石特有的、冰涼而光滑的觸感所散發出的微塵味道。午后的光線被百葉窗切割成一道道狹長的光柵,斜斜地投射在光潔如鏡的榧木棋盤上,照亮了縱橫十九道經緯構成的宇宙,也照亮了空氣中無聲懸浮、緩緩沉浮的億萬微塵。時光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冰冷的椅子觸感透過薄薄的西褲傳來,讓他紛亂的心緒勉強沉靜了一絲。窗外是東京林立的高樓,反射著冰冷的金屬光澤,與這室內的沉靜古意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無法自控地落在對面。
藤原靜已然端坐。姿態是難以描摹的端正,背脊挺直如青竹,脖頸的線條流暢而優美,微微低垂,形成一種既謙恭又孤高的弧度。寬大的白色衣袖,并非現代和服常見的窄袖,而是帶著明顯的平安古風,袖口寬大,布料是某種極其柔韌的絲麻質地,流淌著溫潤的光澤,妥帖地垂落在身側,只在手腕處露出一截近乎透明的、纖細而骨節分明的手腕。他的雙手自然地交疊置于膝上,十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膚色是久不見天日的冷白,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此刻,他正微微低著頭,空茫的目光落在面前空無一子的棋盤上,那眼神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這方寸之地便是他存在的唯一意義,是混沌世界中唯一清晰的坐標。
時光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深埋了十年的痛楚神經。太近了。近得能看清他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扇形陰影,看清他鼻梁挺直而秀氣的線條,看清他唇色極淡、幾乎沒什么血色的薄唇抿成一條平靜的直線。這張臉!這每一個細微的弧度,都與記憶深處那個在櫻花樹下執扇微笑、在棋盤前蹙眉沉思、在消失前淚光閃爍的幽靈——藤原佐為——分毫不差!時光的指尖在棋盒邊緣無意識地收緊,冰涼的觸感也無法壓下那股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嘶喊。
“猜先?”時光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需要這冰冷的棋石,需要這無聲的戰場,來錨定自己瀕臨失控的靈魂。
藤原靜微微頷首,動作幅度極小,優雅得如同古畫中人物的一個定格。墨色的長發有幾縷從束好的發帶中滑落,拂過他線條清絕的側頰。
時光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某種力量,伸手抓起一把瑩潤的白子。藤原靜則安靜地拈起一顆漆黑的棋石,輕輕放在棋盤右上角的星位旁——這是表示猜單數的古禮。時光松開手,白子如碎玉般落在枰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一、二、三……七顆。單數。黑先。
剎那間,時光仿佛回到了那個炎熱的夏日午后。狹小的閣樓里,風扇無力地攪動著悶熱的空氣。小小的他,也是這般緊張地抓起一把白子,對面是穿著寬大不合身T恤、卻依舊難掩貴氣的佐為,興奮地眨著紫羅蘭色的大眼睛,用折扇指著棋盤:“小光!快猜!快猜!我要執黑先行啦!”那聲音清亮,帶著孩子氣的雀躍,穿透了十年的時光塵埃,在此刻清晰回響。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時光猛地閉了下眼,強行將那過于鮮活的幻象驅散。再睜開時,對面的藤原靜已經執起了一顆黑子。
沒有猶豫,沒有試探。那顆漆黑的棋石,帶著一種穿越千年的從容與篤定,穩穩地落在右上角的小目位置。落子無聲,仿佛他的指尖與棋石、棋石與榧木棋盤之間存在著某種奇異的引力緩沖。那動作——手腕下沉時恰到好處的弧度,指尖離開棋子時那一瞬間的輕盈與穩定——與記憶中佐為無數次優雅落子的姿態,嚴絲合縫地重疊了!
時光的呼吸在那一秒幾乎停滯。他定了定近乎痙攣的心神,強迫自己將注意力拉回棋局。執白,掛角。棋局在一種近乎凝滯的、只有棋子落枰聲和計時器輕微滴答聲的沉默中,緩緩鋪陳開來。
黑棋的應手,初看似乎平淡無奇,遵循著古老的定式。但時光敏銳地捕捉到了其中的不同。那不是現代棋手追求效率至上、計算精確到每一目得失的緊湊布局。藤原靜的棋,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韻。每一步都帶著一種舒展的、近乎寫意的節奏感,更注重棋形本身的內在美感與氣韻的流轉。黑棋的陣勢在棋盤上徐徐展開,宛如一幅用濃淡墨色繪制的山水長卷,山峰(厚勢)連綿起伏,流水(棋筋)蜿蜒靈動,看似松散隨意,實則氣脈相連,蘊含著一種古老而磅礴的宇宙觀。仿佛勝負并非唯一目的,而是在這經緯之間,演繹著某種失傳已久的、關于星辰運轉與天地和諧的宏大樂章。
時光的白棋,則如同驟然出鞘的寒刃!帶著他十年職業棋壇淬煉出的凌厲鋒芒與咄咄逼人的氣勢,步步緊逼,鋒芒直指黑棋看似優雅從容、實則可能存在的薄弱環節!他將十年磨礪的精湛技藝、十年積壓在心底的困惑、思念、不甘與痛楚,都傾注在每一次落子之中。棋步沉重而銳利,帶著一種近乎質問的力量,狠狠叩擊著對面那沉寂的靈魂:
是你嗎?
回答我!
為什么站在這里,卻忘了你是誰?忘了我是誰?忘了我們之間的一切?!
然而,藤原靜始終如一尊沉靜的古玉觀音。面對白棋狂風驟雨般的兇猛攻勢,他不見絲毫慌亂。那雙空茫的眼睛,似乎從未離開過棋盤的經緯。他的防守,宛如山澗清泉遇阻石,自然而然地分流、迂回、滲透。在看似不經意的轉換間,白棋凌厲的攻勢便被悄無聲息地化解于無形。更令人心悸的是,他并非一味防守。在化解危機的同時,黑棋那看似分散的力量,竟在不知不覺間重新匯聚、凝聚,構筑起一個更加宏大、更加深邃、也更加堅固的棋勢堡壘。他的棋路中,充滿了在現代棋譜中已不多見的古老定式——“大斜千變”的詭譎莫測,“妖刀定式”的鋒利陷阱,“大雪崩”的磅礴氣勢——這些被時光視為“古董”的招法,在藤原靜的手中,被賦予了全新的、令人窒息的活力與優雅,帶著一種穿越時空而來的厚重威壓,沉沉地籠罩在棋盤上空。
時光的指尖冰涼,冷汗無聲地浸濕了襯衫的后背。眼前的棋路,他熟悉得刻骨銘心!這分明就是當年那個在網絡圍棋界掀起滔天巨浪、讓無數頂尖棋手俯首稱臣的神秘棋神——SAI的棋風!
記憶如潮水般洶涌而至。電腦屏幕幽幽的藍光下,少年小光緊張地盯著屏幕,看著代表SAI的虛擬頭像落下一子又一子。那些天馬行空、卻又妙到毫巔的構思;那些在絕境中化腐朽為神奇、宛如神之一手的逆轉;那種對棋道純粹到極致的熱愛與探索的光芒……都曾如此深刻地烙印在他的靈魂里。那時的他,是SAI唯一的見證者,是連接幽靈與現實的唯一橋梁。
“SAI!太厲害了!這步棋是怎么想到的?!”少年興奮的呼喊仿佛還在耳邊。
“呵呵,小光,圍棋的樂趣,就在于這無限的可能性啊。”佐為溫潤帶笑的聲音,如同清泉流淌過心田。
還有那場震動整個圍棋界的網絡對局——SAI VS塔矢行洋。那盤棋,每一步都驚心動魄,最終佐為以半目險勝,其展現出的棋藝境界,被譽為“神之領域”。塔矢名人在棋盤前久久凝視,最終感慨:“能與這樣的對手對弈,此生無憾。”那份震撼與敬仰,此刻在時光心中再次翻騰。
中盤激戰,烽煙驟起!
時光的白棋,如同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眼中閃爍著決絕的光芒。他看準了黑棋在中腹看似龐大、實則聯絡稍顯松散的一塊厚勢,毅然選擇了最激烈、最復雜的打入!一記白子,如同隕星墜入平靜的湖面,狠狠砸進黑棋的勢力范圍中心!意圖制造混亂,撕裂黑棋看似完美的陣型,在亂戰中尋求一線生機!這是他時光九段賴以成名的絕技——亂中取勝!
局面瞬間變得混沌而兇險。殺氣彌漫在棋枰之上,黑白數條大龍糾纏絞殺,每一處斷點都可能引發連鎖崩塌,每一個氣眼都關乎生死存亡。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塵埃都停止了飄動。
藤原靜,終于第一次陷入了長考。
他微微垂首,墨色的長發有幾縷滑落肩頭,拂過他冷玉般的臉頰。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一顆光滑的黑子,懸停在棋盤上方約一寸之處,如同老僧入定。空茫的目光緊緊鎖在紛繁復雜、危機四伏的棋局之上,那專注的神情,仿佛他的整個世界、他的全部靈魂都已抽離,盡數灌注于這方寸之間的生死博弈之中。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恰好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濃密的陰影,在他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清晰。那瞬間的靜謐、投入,以及那種摒棄一切外物的純粹,讓時光的心臟再次被狠狠攥緊,一股酸澀的熱流直沖眼眶——
太像了!
無數次,在關鍵的勝負手前,佐為也是這樣。他會微微蹙起好看的眉頭,紫色的眼眸深邃如星空,手中的折扇會無意識地輕輕敲打著自己的掌心,發出“嗒…嗒…”的輕響。有時,他會閉上眼,仿佛在聆聽棋盤無聲的訴說;有時,他會將扇子“唰”地一聲展開又合攏,那是他捕捉到靈感火花的征兆。那份對棋道的虔誠與專注,那份在思考神之一手時散發出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強大氣場……與眼前藤原靜的姿態,完美地重合了!
“小光,你看這里,”記憶中的佐為會用扇尖指著棋盤一處,“看似是死路,但若在此處‘靠’一下,再從這里‘扳’住,整塊棋就活了!這就是圍棋的妙處啊!”他眼中閃爍的光芒,比星辰更耀眼。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對局室里只剩下空調低沉的嗡鳴和棋子偶爾落在計時器按鈕上發出的輕微“咔噠”聲。時光屏住呼吸,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死死盯著藤原靜懸停的手指。他在期待什么?期待對方走出一步石破天驚、足以載入圍棋史冊的妙手?還是期待對方在某個電光火石的瞬間,猛地抬起頭,露出他無比熟悉的、帶著狡黠與純粹興奮的、屬于佐為的笑容?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藤原靜懸停的手指,終于動了。
黑子落下。
不是預想中驚世駭俗的屠龍刀,也不是精妙絕倫的治孤手筋。落下的位置,讓時光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一招極其古樸、甚至在現代圍棋教科書上幾乎被遺忘的招法——“靠”!
位置精妙絕倫!不偏不倚,正正地“靠”在白棋打入棋形最核心、最致命的“筋”上!這一步,如同在洶涌湍急的河流中央,投入了一塊形狀奇特、卻恰好卡住要害的巨石。狂暴的水流(白棋的攻勢)被這看似笨拙的一“靠”,硬生生地改變了方向!原本直沖黑棋心臟的鋒芒,瞬間被瓦解、被引導,像被馴服的野馬,被迫調轉矛頭,撞向了黑棋早已布下、更加堅固如鐵壁的另一道堤岸(厚勢)!
四兩撥千斤!以柔克剛!
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從時光的脊椎直沖頭頂!頭皮陣陣發麻!這絕不是現代圍棋追求效率、追求計算的產物!這招“靠”,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平安古風,其構思之奇崛、化解之從容、對棋形“筋”與“形”的理解之深刻,簡直與當年網絡棋神SAI在無數盤亂戰中化腐朽為神奇、令對手瞠目結舌的手段如出一轍!不!不是像!這就是佐為的棋!是他靈魂深處對圍棋理解的終極烙印!
“太慢了。”一個清冷如玉磬相擊的聲音,毫無征兆地響起,打破了長久的死寂。
時光猛地抬起頭,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死死盯著藤原靜,幾乎以為自己被巨大的沖擊震出了幻聽!
藤原靜依舊微微低著頭,視線停留在剛剛落下的那顆決定性的黑子上,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陰影,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那副空茫的專注。仿佛剛才那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對對手行棋效率流露出的天然不滿的評判,只是時光過度緊張的錯覺。
但時光確信自己聽到了!那語氣!那口吻!那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對圍棋節奏近乎本能的苛求感……模糊地指向了某個無比清晰的記憶碎片——
電腦屏幕上,對手(一個以穩健著稱的職業棋手ID)陷入了長考。坐在電腦前的佐為,百無聊賴地用扇子輕輕敲著掌心,漂亮的紫色眼眸里閃過一絲不耐煩。他湊近屏幕,對著那個遲遲不落子的頭像,小聲地、帶著點孩子氣的抱怨嘟囔道:“太慢了啊…這一步明明很簡單嘛…小光,你說是不是?”當時的小光還看不懂那步棋的深意,只覺得佐為吹毛求疵。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狂喜、酸楚、懷念與巨大委屈的洪流,如同高壓電流般瞬間席卷了時光的全身!他放在膝上的雙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也渾然不覺。證據!鐵證如山!不是皮相的相似,不是氣質的模仿,是棋!是刻在靈魂深處、融入骨血、獨一無二的棋風!是只有藤原佐為才會擁有的、對棋道純粹到近乎苛刻的執著與本能反應!
積壓了十年的思念、困惑、痛苦與此刻洶涌到無法自控的確認感,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時光所有的理智堤防。他再也無法抑制,身體前傾,脫口而出,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濃重的哽咽和無法壓抑的顫抖:
“是你…對不對?!佐為…佐為!你回來了!你回答我啊!你看清楚!是我!是小光!時光啊!”
時光的呼喚,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藤原靜終于緩緩抬起了頭。空茫的目光終于離開了那承載著宇宙奧秘的棋盤,落在了時光激動得近乎扭曲、布滿淚痕(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波瀾,沒有記憶被觸動的驚濤駭浪,沒有久別重逢的狂喜,甚至連一絲困惑的漣漪都未曾擴大。有的,只是一種被打斷了深度思考后的、純粹的、深不見底的茫然,以及一絲……被打擾后潛藏的不悅?
他微微蹙起了那兩道極其好看的、如同遠山含黛的眉毛,眉心形成一道極淺的褶痕。那神情,像是在努力理解一個完全超出他認知范疇的、不可理喻的行為。他沒有回答時光那飽含血淚的質問,也沒有任何言語。只是用那雙空寂得如同萬古寒潭的眼睛,靜靜地、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眼神純粹得如同初生嬰兒在打量一個從未見過的、發出奇怪噪音的物體。
那眼神,比任何冰冷的拒絕、惡毒的詛咒都更具毀滅性的殺傷力。
時光如同被一盆摻雜著冰碴的、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水,從頭頂狠狠澆下,瞬間透心徹骨!沸騰的血液在剎那間冷卻凝固,狂喜的火焰被徹底澆滅,只余下冰冷的灰燼和深入骨髓的絕望。棋局上的鐵證如山帶來的短暫狂喜,在對方這雙依舊空茫、甚至帶著一絲無辜困惑的眼睛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此……徒勞無功。一種巨大的、被整個世界遺棄的無力感將他徹底淹沒。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不是輸在棋藝的較量,而是輸給了命運那最殘酷、最荒謬的玩笑。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幾乎要將時光碾碎的沉默中,藤原靜的目光,似乎對時光那張寫滿痛苦的臉失去了興趣。他重新垂下眼簾,視線落回那未盡的棋局。他伸出那只冷玉般的手,準備從棋盒中捻起下一顆黑子,繼續這場對他而言似乎只是純粹棋藝探索的游戲。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及那光滑冰冷的棋石時,動作卻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
非常非常細微。短暫到如同電影膠片被剪掉了一幀。若非時光此刻全部的神經都如同拉滿的弓弦般緊繃在他身上,幾乎無法察覺。
更讓時光心臟驟停的是,藤原靜那空茫的目光,似乎無意識地掃過了時光放在棋盒旁邊、因為用力握拳而指節發白、青筋畢露的手。那目光掠過時光手背上因激動而微微凸起的血管,掠過他因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的指尖……然后,在時光幾乎要屏住呼吸的注視下,藤原靜那雙空寂的、如同覆蓋著千年寒冰的湖面般的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快得像幻覺。如同在絕對黑暗的宇宙深處,一顆遙遠星辰極其偶然地、用盡最后力氣發出的一絲微光。微弱,轉瞬即逝,卻真實地存在過。
隨即,那絲微光徹底湮滅。藤原靜的手指穩穩地捻起一顆黑子,沒有絲毫猶豫,精準地落在棋盤上早已計算好的位置。姿態依舊是從容不迫的專注,仿佛剛才那瞬間幾乎無法捕捉的停頓和眼底那絲比蛛絲還細的異樣漣漪,從未存在過。他只是繼續著這盤未完的棋局,落子聲清脆依舊。
棋局,在一種近乎悲壯的沉默中繼續。黑棋憑借著那招古樸而精妙的“靠”,徹底掌控了全局的脈絡與節奏。白棋如同陷入蛛網的飛蛾,左沖右突,奮力掙扎,卻始終無法突破那看似柔和、實則堅韌無比、環環相扣的包圍網。每一步掙扎,都顯得愈發徒勞。敗局,已如西沉的落日,無可挽回。
終局。數子。漫長的計算后,裁判報出結果:“黑勝五目半。”
藤原靜收回手,姿態端正得如同完成了一場莊嚴的儀式。他對著時光,微微頷首致意。動作標準、流暢,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古禮風范,卻也疏離得像隔著千山萬水。
“承讓。”清冷平穩的聲音響起,如同玉石撞擊冰面,悅耳,卻毫無人類的溫度,也聽不出絲毫勝利的喜悅。
時光的目光,艱難地從棋盤上那片已成定局的、屬于他的敗勢上移開,再次投向對面那張空茫俊美、卻如同戴著完美面具的臉龐。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混合著一種從靈魂深處滲出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他贏了棋局的鐵證(佐為的棋藝、習慣甚至本能),卻輸掉了對那個獨一無二靈魂的確認。佐為的技藝,佐為的習慣,甚至佐為偶爾流露的棋癡本性(“太慢了”),都在這具軀殼里重現。可承載這一切的那個熾熱的、溫柔的、會哭會笑會為了一手好棋而雀躍的靈魂,卻像被某種強大的力量徹底抹去、格式化,只留下一個名為“藤原靜”的、完美而冰冷的空殼。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粗糙的砂輪狠狠打磨過,灼痛得發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最終,他也只是機械地、無比艱難地點了點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木偶。
藤原靜站起身。寬大的白色衣袖拂過深色的椅背,蕩起一片古意的漣漪。他沒有再看時光一眼,也沒有對這場勝利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緒。他轉身,步履從容依舊,悄無聲息地走向對局室的門,拉開門,白衣勝雪的身影融入門外走廊的光影之中,隨即消失不見。門軸發出輕微悠長的“吱呀”聲,緩緩合攏。
門,徹底關上了。
時光獨自一人,被遺棄在這片空曠的、只剩下黑白殘局和無聲光塵的空間里。陽光的條紋在地板上緩緩移動,如同緩慢爬行的金色蝸牛。空氣中,只有億萬微塵在光柱中不知疲倦地、無聲地飛舞、沉浮。
他輸了。輸得徹徹底底,體無完膚。
不是輸在技藝的差距(他確信佐為的棋力本就高于他),而是輸給了命運那最無情、最荒謬的捉弄——將最珍貴的靈魂送回他面前,卻抽走了里面所有的記憶與情感。
他緩緩地、如同耗盡所有力氣般抬起自己依舊在微微顫抖的右手。指尖冰涼,帶著棋石的寒意。剛才藤原靜的目光曾短暫停留過的地方——他的手背,那里的皮膚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悸動感,像被最輕柔的羽毛拂過,又像是被最微弱的電流擊中。
那瞬間的停頓……
那目光的掃視……
那眼底一閃而逝、如同幻覺般的微光……
是錯覺嗎?是絕望中的自我安慰產生的幻視嗎?還是……在那片被冰封的靈魂深處,某個沉睡的核心,被“小光”這個名字、被這場似曾相識的棋局、被他絕望的眼神和顫抖的手……極其微弱地觸動了一下?
一種巨大的、混合著無邊絕望和一絲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頑強燃燒著的名為“希望”的痛楚,在他那被名為“佐為”的幽靈鑿開的空洞胸腔里,無聲地、劇烈地炸裂開來!碎片刺穿血肉,帶來尖銳的疼,卻也帶來一絲……活著的、掙扎的灼熱。
手機在西裝褲口袋里突兀地震動起來,持續而固執,打破了死寂。嗡嗡的聲響在空曠的對局室里顯得格外刺耳。不用看也知道,是藤崎明。她一定感覺到了他今天的反常,或許已經在棋院外等了很久。
時光沒有去接。他甚至沒有動。他只是看著棋盤,看著黑棋那招決定性的、古樸的“靠”,看著自己白棋那無望掙扎后留下的、破碎的痕跡。光柵在棋盤上移動,將黑與白切割成明暗交織的碎片。
“佐為…”他對著空無一人的對局室,對著那片殘局,對著空氣中飛舞的塵埃,低啞地、破碎地喚了一聲。聲音輕得像嘆息,卻承載著千鈞的重量。
回答他的,只有窗外遙遠城市深處傳來的、永不停息的、模糊而冷漠的車流轟鳴聲,如同亙古奔涌、卻永遠無法觸及岸邊的、冰冷的海潮。
而那招名為“靠”的黑子,在移動的光影下,仿佛靜靜地散發著微光,像一座沉默的燈塔,又像一道尚未愈合的、等待回應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