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枰上的最后一粒黑子落下,像一枚冰冷的隕石,砸碎了白棋最后的抵抗。裁判面無表情地數子、確認、宣布:“黑勝三目半。”
掌聲,稀稀拉拉,帶著公式化的溫度,在寬敞卻莫名逼仄的對局室里響起。閃光燈短暫地刺破空氣,捕捉著新晉“十段”頭銜獲得者——時光九段——那張過于平靜的臉。
他站起身,鞠躬。動作標準得像棋院里懸掛的禮儀圖示。西裝筆挺,勾勒出成年男子利落的肩線,卻掩不住一絲揮之不去的單薄。鏡片后的眼睛,像兩潭深秋的井水,映著棋枰的縱橫,卻泛不起一絲勝利的漣漪。
“恭喜您,時光九段!”記者的話筒迫不及待地遞到嘴邊。
“謝謝。”聲音平穩,聽不出起伏。
“這是您職業生涯的第三個頭銜了,此刻心情如何?沖擊‘名人’或‘棋圣’是否在您的計劃中?”
“心情…還好。”時光頓了頓,目光掠過記者熱切的臉,投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計劃…會努力。”答得如同在復盤一局無關緊要的練習棋。
記者們交換著眼神,這位年輕的頂尖棋手,總是這樣。贏棋時沒有狂喜,輸棋時也少見頹喪。像一個精密運轉的圍棋AI,精準,卻少了點人氣。只有極少數極其敏銳的人,才能從他偶爾放空的瞬間,捕捉到一絲難以名狀的飄忽感,仿佛他的靈魂有一部分,始終懸停在某個遙遠的、他人無法觸及的維度。
頒獎、合影、簡短的采訪。流程像被設定好的程序。香檳的金色氣泡在高腳杯里升騰、破裂,發出細碎的聲響。有人遞過一杯,時光接住,指尖冰涼。他抿了一口,氣泡在舌尖炸開,甜膩的液體滑入喉嚨,滋味卻寡淡得像隔夜的自來水。勝利的滋味?早已被一種更深沉的空洞感吞噬殆盡。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在寂靜的走廊里格外清晰。門開了,一股混合著舊書和淡淡灰塵的氣息撲面而來。玄關的感應燈亮起,昏黃的光線勉強勾勒出客廳的輪廓——巨大的書架塞滿了棋譜和圍棋書籍,一張矮幾,上面永遠擺著一副未盡的棋局,旁邊散落著幾本翻開的雜志。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套頂級的HIFI音響,此刻沉默著,像一尊黑色的雕塑。
時光脫下西裝外套,隨手扔在沙發上。昂貴的面料堆疊出疲憊的褶皺。他扯開領帶,走到窗邊,猛地拉開了厚重的窗簾。東京的夜色洶涌而入,萬家燈火在腳下鋪陳開一片璀璨的星河,遙遠而冰冷。他推開窗,初冬的寒風立刻灌了進來,帶著都市特有的、混合著尾氣和塵埃的味道,吹散了矮幾上幾張輕薄的棋譜。
紙張打著旋兒,飄落在地板上,像幾片凋零的枯葉。時光沒有去撿。他只是靠在冰冷的窗框上,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點在黑暗中明滅,煙霧被風迅速撕扯、帶走。樓下,24小時便利店的自動門開了又關,發出單調的“叮咚”聲,伴隨著自動販賣機沉悶的嗡嗡低鳴。這種聲音,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像世界的背景白噪音,永恒地、固執地提醒著他生命里那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缺席。
佐為消失的那個午后,便利店門口,似乎也是這種聲音。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熟悉的鈍痛沿著神經蔓延開來。他閉上眼,黑暗中浮現的,不是方才頒獎禮上的閃光燈,也不是棋盤上那決定勝負的凌厲一手。而是一件寬大的、繡著精致暗紋的狩衣衣角,在無風的虛空里,緩緩地、無聲地飄散,直至徹底化為虛無。還有那雙眼睛,盛滿了千年棋道的執著與純粹,最后化為星辰般的碎片,消散在指尖觸及不到的地方。
“SAI…”一個名字,低得如同嘆息,融化在灌入房間的冷風里,瞬間無影無蹤。
他掐滅煙,走到矮幾旁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棋子。黑子,白子。生,死。聚,散。這方寸之間的宇宙,他窮盡心力去探索、去征服,卻始終無法在其中找回失落的那一角靈魂。
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在昏暗的房間里顯得有些刺眼。是棋院的一個后輩,加賀鐵男,信息帶著一股咋咋呼呼的興奮:
【時光前輩!你聽說了嗎?!最近業余棋壇炸鍋了!】
【有個神秘高手,叫藤原靜!】
【橫掃了關西好幾個業余大賽,全勝!一盤沒輸!】
【關鍵是棋風!古得嚇人!完全不像現代棋!】
【有人說他像…像傳說中的“網絡棋神”SAI!】
【棋院那邊好像也被驚動了,據說他明天會來東京參加職業預選賽的報名!前輩你一定要去看看啊!太邪門了!】
“藤原…靜?”時光低聲念出這個名字。指尖停留在“SAI”那三個字母上,微微發顫。
像SAI?
心臟深處,那潭死水般的空洞里,似乎被投入了一顆微小卻尖銳的石子。一圈漣漪無聲地擴散開,帶著冰冷的、幾乎要凍結血液的預感,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近乎絕望的希冀。
邪門?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沒有任何溫度的笑意。還有什么,比他生命里經歷過的那個存在更“邪門”的嗎?
他放下手機,目光重新落回矮幾的棋局上。那是他自己和自己下的棋,白棋凌厲進取,黑棋沉穩厚重,看似勢均力敵。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無論白棋還是黑棋,都缺少了某種至關重要的東西——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純粹的、對棋道近乎神性的熱愛與探索的光芒。
那個光芒,隨著狩衣的消散,一起離開了。
窗外的風,嗚咽著穿過高樓間的縫隙,像一聲悠長的、來自遙遠時空的呼喚。
明天…棋院么?
時光拿起一顆黑子,在指間反復摩挲,冰涼的觸感直抵心底。空洞的胸腔里,那顆被投入石子的地方,一種沉寂了多年的、名為“追尋”的悸動,正以一種近乎疼痛的方式,緩慢而沉重地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