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滑入高一下半學期，仿佛有一只無形而冰冷的手，悄然擰緊了世界的發(fā)條，放緩了所有奔流的節(jié)奏。春寒料峭，本該是萬物復蘇、生機涌動的時節(jié)，一種名為“新型冠狀病毒”的陰影卻從遙遠新聞里的抽象概念，迅速具象化為籠罩每一座城市、每一個角落的無聲星霾，沉重地壓了下來。

成都和綿陽，這兩座相距不遠、煙火氣相近的城市，空氣中也無可避免地開始彌漫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緊張與不安。新聞里每日滾動的疫情數據不再是冰冷的數字，每一個新增“本土病例”都牽動著神經；藥店門口突然排起的長隊，貨架上被掃空的口罩、消毒液和感冒藥；超市里偶爾空缺的泡面貨架；電梯里刺鼻的消毒水氣味；鄰里間相遇時下意識拉遠的距離和警惕的眼神……所有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不斷匯聚的灰色云團，拼湊出一個陌生而令人心悸的現實圖景，提醒著人們生活已經偏離了熟悉的軌道。

學校的日常被徹底重塑，仿佛一夜之間切換到了某種“低功耗運行模式”。每日清晨入校，不再是嬉笑打鬧、勾肩搭背著沖進教室，而是沉默地排著間隔一米的隊伍，接受額溫槍或熱成像儀在眉心或手腕“嘀”的一聲檢測，那一聲輕響像是一道必須通過的、關乎安全的安檢程序，通過后方能獲得進入“安全區(qū)”的許可。每個人的臉上都多了一片或藍或白的口罩，將熟悉的表情、下意識揚起的嘴角半遮半掩，只留下一雙雙眼睛，傳遞著警惕、疏離，或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惑與疲憊。曾經喧囂沸騰、充滿活力的課間走廊變得安靜異常，追逐打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靠在窗邊盡量保持距離的低聲交談，或者干脆留在座位上。大型集會、講座、運動會全部取消，甚至連去食堂吃飯都變成了錯峰、分桌，仿佛空氣中漂浮著看不見的敵人。

原定規(guī)模盛大、準備了數月的校慶慶典，也不得不向嚴峻的現實妥協。經過幾次艱難的視頻會議討論，最終方案令人沮喪卻又無可奈何地變成了：節(jié)目錄制，線上播出。失落感像潮水般蔓延，尤其是對于準備了許久的表演者。

寢室，從原本只是夜晚休憩、偶爾閑聊的方寸之地，驟然升級為除教室外最重要的據點。課間休息、午休、甚至一部分非核心課程的自習課，學生們都被建議盡量留在寢室，減少流動和聚集。615寢室里，王錚第N次哀嚎著“無聊”，對著手機屏幕長吁短嘆。李明則更加沉默地埋首于書本，仿佛只有公式和定理的世界才是唯一穩(wěn)定不變的凈土。許宥靠在床頭，目光掃過窗外灰蒙蒙的、不透亮的天空，感覺胸口也像被這低氣壓的天氣堵著。父親今早特意打來電話，絮絮叨叨叮囑了許久注意防護，語氣里是藏不住的擔憂，最后還小心翼翼地問了句“錢夠不夠用？要不要爸爸再給你轉點？”，那種想保護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覺，透過電波清晰地傳遞過來。許宥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龐大的壓力，正隨著疫情的發(fā)展，緩慢而持續(xù)地滲透進生活的每一個縫隙，改變著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方式。他點開手機，置頂聊天框里，和程楠的對話還停留在昨晚互道的晚安和千篇一律卻又必不可少的“記得戴口罩”、“多洗手”的提醒。那種隔著屏幕的牽掛，因為物理距離的被迫拉長、外部環(huán)境日益增強的不確定性，而變得更加纖細、敏感，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斷裂。

練功房的氛圍也同樣不同往日，藝術的熱情被套上了一層現實的約束。

巨大的落地窗依然明亮，但窗邊多了免洗洗手液和消毒噴霧瓶，像一個個小小的崗哨。學生們戴著口罩壓腿、練基本功，呼吸聲在口罩的過濾下變得沉重而模糊，汗水浸濕口罩的邊緣，帶來不適的黏膩感。原本熱火朝天、音樂激昂的集體排練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小范圍的、分時段的、嚴格控制人數的練習。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精味和一種努力的壓抑感。

程楠所在的舞劇節(jié)目是原校慶匯演的重點節(jié)目，她和同伴們投入了無數心血和汗水，渴望在真正的舞臺上綻放光彩。面對疫情，學校和指導老師經過艱難討論，最終決定：節(jié)目不取消，但采用無觀眾、僅面對評委和攝像機錄制的形式，后期線上播放。這決定像一盆冷水，澆熄了大部分舞臺表演的即時激情，但也留下了一絲倔強的火苗——至少，他們的作品能被看見。

錄制當天，空曠的禮堂顯得格外冷清、巨大，甚至有些陌生。沒有歡呼的人群，沒有炫目的舞臺燈光切換，沒有那種演員與觀眾之間微妙而強大的能量交換。只有幾臺冰冷的攝像機鏡頭黑洞洞地對著他們，像沉默而挑剔的眼睛。評委席零星坐著幾個戴著口罩的老師和領導，距離遙遠。程楠和舞伴沈默以及其他隊員，穿著單薄的演出服，在空曠的舞臺上跳躍、旋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口罩也阻隔不了的冷意，每一次落地都仿佛能聽到腳步在巨大空間里回蕩的空曠回聲，提醒著他們此刻的“表演”更像是一場孤獨的儀式。

這是一種極其陌生甚至略帶詭異的表演體驗。失去了觀眾即時的情緒反饋，表演更像是一種對藝術的純粹堅持和孤芳自賞，需要更強大的內在驅動力。但程楠和所有隊員一樣，竭盡全力，將每一個動作做到極致，眼神堅定，仿佛要將所有被疫情壓抑的熱情、渴望和力量，都毫無保留地灌注到這最后的、可能是唯一的呈現中。

演出異常成功。甚至在這種特殊而艱難的形式下，那種傾盡所有、孤注一擲的投入感，反而產生了一種別樣的、震撼人心的力量。音樂停止的瞬間，巨大的成就感混合著長時間緊繃后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襲來，讓不少人眼眶發(fā)熱。

“辛苦了！太棒了！我們做到了！”沈默，那位才華橫溢、對程楠一直頗有好感的學長，難掩激動之情，轉過身，面向距離他最近的程楠。或許是因為演出成功的澎湃激情需要宣泄，或許是因為共同經歷了這場特殊“戰(zhàn)役”的革命情誼，或許也摻雜了那么一點不易察覺的私心和沖動，他極其自然地張開手臂，做了一個幅度很大、持續(xù)時間也明顯超出普通禮節(jié)范圍的慶祝動作——從舞臺前方某個角度看去，幾乎像是將程楠整個擁入了懷中（或者確實有了短暫而緊密的接觸）。

程楠正沉浸在復雜的情緒中，被他這過度的熱情弄得愣了一下，但出于禮貌、共享成功喜悅的心情以及短暫的恍惚，并沒有立刻推開，只是下意識地笑著拍了拍他的后背：“大家都辛苦了！真的很棒！”

這一幕，恰好被現場一位負責協調的老師用手機捕捉下來。老師的本意是記錄下孩子們辛苦付出后來之不易的完美瞬間，感慨于疫情下藝術生的堅持與不易，便將這張充滿“勝利喜悅”和“同窗情誼”的照片發(fā)在了朋友圈，配文：“特殊時期，特殊的舞臺！孩子們辛苦了！為你們的堅持和完美表現驕傲！[愛心]期待云上校慶的精彩綻放！”

照片在老師、家長和部分學生的小范圍朋友圈里傳播、點贊。特殊時期，任何一點積極正面的消息、任何一絲蓬勃的朝氣都顯得格外珍貴，足以讓人心生慰藉。

然而，這張照片傳播的時機，卻巧妙（或者說糟糕）地撞上了另一件事的節(jié)點。

綿陽出現了確診病例的密切接觸者，活動軌跡涉及多個區(qū)域。綿陽中學第一時間啟動應急預案，進行了為期14天的嚴格封閉式管理。所有學生不得離校，教學活動全部轉為線上或在寢室進行，食堂提供打包盒飯，往日喧鬧沸騰、充滿活力的校園瞬間陷入一種壓抑的、小心翼翼的寂靜。

許宥和王錚都被困在了615寢室。活動范圍驟然縮小到幾點一線，每天對著電腦屏幕上課，戴著口罩去食堂打飯回來吃，呼吸著彌漫消毒水氣味的空氣，一種無所適從的焦躁和沉悶感像藤蔓一樣悄然滋生，纏繞著每個人。情緒像被壓縮在罐頭里的沙丁魚，擁擠、憋悶，卻找不到合適的出口。偶爾和王錚打兩局游戲，也顯得心不在焉。

就在封閉管理進行到第十天，各種負面情緒積累到一個小高峰，氣氛最為沉悶難熬的時候。王錚在網上百無聊賴地沖浪，在各個群里瞎逛，偶然看到了那張被不知哪個家長或老師轉發(fā)過來的照片——空曠的舞臺，穿著華麗演出服的程楠和沈默，那個看起來無比親密、充滿激情的“擁抱”瞬間。

“哇靠！楠姐節(jié)目錄完了？看著挺成功啊！誒，這哥們誰啊？抱得這么結實？情緒夠投入的啊！”王錚腦子缺根弦，困在寢室的煩躁讓他更傾向于尋找任何一點能刺激神經的新鮮事，也沒多想，純粹是看到熟人照片的興奮和一點口無遮攔的調侃，順手就把照片轉發(fā)給了許宥，“哇，嫂子節(jié)目真棒！這哥們誰啊？情緒好激動啊！[吃瓜][吃瓜]”

消息彈出的瞬間，許宥正對著電腦屏幕上的一道復雜物理題走神，封閉的環(huán)境像放大鏡一樣放大著所有的感官，也稀釋了情緒的緩沖地帶。點開圖片，他的目光瞬間被死死地釘在那個“擁抱”上。

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一種微妙的、酸澀的、帶著刺癢感的情緒迅速從心底滋生，彌漫開來。理性的大腦飛快地運轉分析：他知道那是程楠的舞伴沈默，知道那是舞臺表演結束后的瞬間，知道這很可能只是角度問題、演出成功的激動所致、或者是一種表達喜悅的方式。他甚至試圖用物理模型來類比——這只是兩個物體在特定情境下的短暫接觸，不具有特殊含義。父親的話也在耳邊響起：“信任是基礎。”“溝通是關鍵。”

可是……道理都懂，情緒卻難以立刻撫平。封閉管理的壓抑感，像被困在籠子里的窒息；不能隨意見面、甚至連對方環(huán)境具體如何都無法真切感知的無力感；對疫情本身不確定性的隱隱擔憂；還有生病脆弱時被放大的一切負面情緒……所有這些像一層厚厚的、灰蒙蒙的星霾，籠罩了他的心緒，降低了能見度，也讓判斷更容易偏離軌道。那張照片，恰好成了這片混沌星霾中第一顆顯眼的、刺眼的、不斷刺激神經的塵埃。

他盯著照片里沈默看起來緊緊搭在程楠背上的手，盯著程楠似乎并未抗拒甚至還帶著笑意（口罩遮住了大半表情，反而留下了更多想象和不安的空間）的側臉，一種陌生的、尖銳的酸意和隱隱約約的不安全感，還是不受控制地鉆了出來，像細小的荊棘，纏繞在心尖上，越收越緊，帶來微微的刺痛。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用強大的理性壓制感性的波動，打字回復王錚：“只是舞臺效果，工作需要。別瞎起哄。”語氣刻意保持平靜，聽不出太多波瀾，甚至帶著一點不耐煩，仿佛王錚的問題很多余。

但發(fā)送之后，他卻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指尖無意識地放大又縮小，才緩緩關掉。心里那團吸足了水的棉花，似乎堵得更嚴實了，沉甸甸地墜著。他點開和程楠的聊天框，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想問她演出順不順利，累不累，或者……裝作不經意地旁敲側擊一下那個擁抱是怎么回事。但手指懸停半天，打了幾個字又刪掉，最終還是放棄了。他告訴自己不要小題大做，不要被情緒左右，尤其是在這種特殊時期，她那邊肯定也不輕松。那種自我克制，帶著一點悶悶的、無處發(fā)泄的痛感，最后只化作一句千篇一律的問候：“今天怎么樣？注意防護。”

艱難的14天封閉管理終于結束。學生們如同驚弓之鳥，雖然得以離校，但天空依舊布滿疫情的陰云，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消毒水的氣息和緊張感。然而，就在放假離校的那天晚上，許宥開始覺得渾身不對勁。

喉嚨干澀發(fā)癢，像有羽毛在輕輕搔刮；腦袋昏昏沉沉，像裹了一層濕紗布；身上一陣陣發(fā)冷，即使裹緊了被子也無濟于事。他心頭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掠過，拿出體溫計小心翼翼地在腋下夾好——五分鐘變得格外漫長。取出一看，水銀柱毫不留情地指在37.8℃。

低燒。

在新冠疫情肆虐的背景下，“發(fā)燒”這兩個字足以讓任何人的神經瞬間繃緊到極致。許宥立刻強撐著報告了班主任和校醫(yī)。特殊時期的應急預案迅速而冰冷地啟動。他沒能回家，甚至沒能回615寢室收拾更多東西，只帶了隨身物品，就被學校專人安排進了事先準備好的臨時隔離觀察點——一棟空宿舍樓里的獨立房間。第二天，穿著嚴密防護服的醫(yī)護人員前來進行了鼻咽拭子采樣。等待結果的十幾個小時，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焦慮和恐懼無聲地滋長。結果最終出來——陽性。

許宥，不幸感染了新冠病毒。

癥狀不算特別嚴重，沒有發(fā)展到需要住院吸氧的程度，但發(fā)燒、咳嗽、喉嚨痛、乏力、肌肉酸痛，這些足以將一個正值青春、平時活蹦亂跳的少年擊倒，剝奪他所有的活力。他被嚴格居家隔離（社區(qū)協調了其家中無人的單獨住所），每天由穿著白色防護服、如同外星人般的社區(qū)工作人員和父親（只能遠遠放在門口，隔著門大聲叮囑幾句）送來物資和藥品。

生病的虛弱感被隔離的絕對孤獨感無限放大。一個人待在安靜得可怕的房間里，聽著窗外偶爾響起的防疫宣傳車廣播，感受著身體的不適和內心的空茫交織在一起，讓他變得格外脆弱，也格外渴望外界的關心和溫暖，尤其是來自程楠的。她的消息和聲音，成了灰色隔離期里唯一的光源。

程楠所在的成都情況稍好，但也處于高度戒備狀態(tài)。她得知許宥感染后，心急如焚，每天發(fā)無數條消息問候，恨不得穿過屏幕去照顧他。

“老許，今天感覺怎么樣？還發(fā)燒嗎？一定要按時量體溫！”

“藥按時吃了嗎？多喝熱水啊！泡點檸檬水喝！”

“咳嗽厲害嗎？嗓子疼不疼？有沒有哪里特別不舒服？”

“要乖乖聽話隔離哦，別擔心，很快就會好的！你身體底子好！”

“窗戶外面的樹發(fā)芽了，給你看看[圖片]，心情好點沒？”

字里行間滿是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和細碎的叮囑。許宥看著這些消息，身上難受的感覺似乎真的減輕了幾分，心里是暖的，被牽掛的感覺驅散了些許孤獨。他總會強打精神，用有些虛弱的手指回復：“好多了，好像不燒了。”“藥吃了，水喝了很多。”“嗯，乖乖待著呢，沒事。”偶爾還會拍一下窗外那一小片天空，或者一本攤開在膝頭卻無力細看的書，告訴她：“在看…窗外，沒事。”他不想讓她太擔心。

然而，線上教學期間積壓的課程和作業(yè)，以及長時間面對疫情新聞和封閉環(huán)境所帶來的心理疲憊，讓程楠也感到壓力巨大、神經緊繃。綿陽封校結束，她們學校也進入了一個短暫的線上教學調整期。一天密集的網課和對許宥的牽掛結束后，精神和視覺都極度疲勞。她和幾個同樣被困在本地、許久未見、同樣憋壞了的同學（包括林晚和另外兩個關系不錯的男生）約著，線上打幾局《王者榮耀》放松一下緊繃的神經，也算是某種形式的“云社交”。

連續(xù)幾個晚上，隊伍都湊得比較齊，戰(zhàn)況激烈，打得也有些投入，暫時忘記了外面的煩憂。有一兩次，恰好趕上許宥因為夜間體溫升高、渾身酸痛像被拆開重組、情緒也隨之低落谷底，特別想和程楠多說幾句話、獲取一點精神支撐的時候，程楠卻因為正在峽谷激戰(zhàn)中，回復得異常簡短甚至遲緩。

“老許，在干嘛？難受得睡不著…”（許宥）

“稍等哈老許！這波團戰(zhàn)關鍵！馬上就好！等我carry！”（程楠）（背景音是激烈的游戲技能音效、隊友急促的呼喊和激昂的游戲BGM）

“……”（許宥看著屏幕上快速閃過的游戲術語，感覺自己像個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的局外人）

幾分鐘后。

“贏了贏了！逆風翻盤！爽！老許你剛說啥？怎么了？”（程楠帶著未褪的興奮問道）

許宥看著屏幕上跳躍的文字和仿佛能透出來的熱烈游戲氣氛，再感受一下自己身上的酸痛和獨自一人面對四壁的冷清凄涼，一種難以言喻的強烈失落和委屈感猛地涌上心頭。那張“擁抱”的照片，此刻又不合時宜地、惡意地跳進腦海，與眼前這“游戲比我重要”的回復重疊在一起，像是一幅被錯誤解讀的拼圖，荒謬地拼湊出“她被別人擁抱分享喜悅，而我生病痛苦了她卻只顧和別人玩游戲快樂”的殘忍畫面。理智知道不是這樣，他清楚程楠每天持續(xù)的關心，但生病脆弱、敏感多疑的大腦和極端孤獨的環(huán)境，卻像壞掉的指南針，固執(zhí)地指向最糟糕、最傷人的方向。

他默默地、帶著賭氣的成分回了一句：“沒事了。你玩吧。”然后，大概是病中情緒失控，也可能是想用這種幼稚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需要被高度關注的需求，他手指一動，設置了消息免打擾。仿佛這樣就能切斷那令他感到刺痛的熱鬧來源。語氣透過冰冷的文字，顯得異常冷淡和疏離，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氣。

他把自己深深埋進被子里，身體的難受和心里的憋悶、委屈、甚至還有一絲被“背叛”的憤怒攪和在一起，五味雜陳。黑暗中，他甚至覺得眼眶有些發(fā)酸。

另一邊，程楠打完游戲，興奮地切回聊天界面，準備好好關心一下生病的許宥，問問他剛才想說什么，卻只看到那句冰冷的、沒有任何溫度的“你玩吧。”和之后她發(fā)過去的數條“到底怎么了？”、“又不舒服了嗎？”、“許宥？”石沉大海，毫無回應。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心頭猛地一沉，一股莫名的委屈和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燒得她臉頰發(fā)燙。

“我天天提心吊膽地關心他，生怕他難受，消息發(fā)個不停，就放松打會兒游戲怎么了？而且之前我排練錄制累得要死要活、腳踝舊傷隱隱作痛的時候，他不一樣在刷題刷得昏天黑地，好幾次我發(fā)消息過去隔了好久才回，甚至忘了回嗎？我也沒說什么啊！現在這是什么意思？冷戰(zhàn)？我哪里做錯了？生病了就可以這么不講道理、這么敏感嗎？”她對著旁邊床位的林晚抱怨，語氣里充滿了不解、煩躁和一絲不被理解的傷心，“他知不知道我看他生病有多擔心！”

疫情本身帶來的普遍性焦慮和煩躁，加上這突如其來的冷遇和指責（盡管許宥并未直接指責，但他的冷漠本身就是一種強烈的情緒表達），讓程楠也覺得格外憋屈和難過。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降到了冰點。一場誰也沒挑明、卻實實在在因誤會和情緒失控而起的冷戰(zhàn)，在疫情籠罩的陰影下，悄然拉開了序幕，仿佛在兩人之間又筑起了一道無形的隔離墻。

***

冷戰(zhàn)的日子，兩人都處于某種形式的“隔離”狀態(tài)，物理的，更是心理的。

許宥在病中反復復盤，身體像是情緒的坩堝。高燒退去后，身體的虛弱感逐漸減輕，理智開始慢慢回籠，占據上風。他翻開那本熟悉的星軌日記本，試圖借助書寫的力量，來梳理自己那些混亂不堪、如同毛線團般的情緒。

“X月X日。體溫37.5℃。咳嗽，肌肉酸痛。身體像被廢棄的衛(wèi)星，失去所有動力。”

“看到王錚發(fā)的照片時，心里很不舒服。知道是舞臺需要，知道是角度問題…但那一刻的感覺是真實的。為什么？是因為疫情讓人變得脆弱多疑？還是…”

“隔離在學校，后來自己又被單獨隔離。感覺很悶，很無力，像被困在玻璃罩里。想見她，想觸碰真實，卻只能面對屏幕。這種距離感讓人焦慮。”

“她打游戲，回復慢。我當時很難受，身體和心理都到了臨界點。覺得被忽略了，覺得游戲和隊友比我重要。還有那張照片的影子在腦海里閃…好像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湊到了一起，疊加放大。”

“設置免打擾，說‘你玩吧’……是不是太過分了？像個小孩子賭氣。她明明每天都很關心我，發(fā)了那么多消息…是我關閉了接收通道。”

“爸爸送藥來時，隔著門問我怎么樣。我說還好。他沉默了一下，聲音隔著門板有點模糊，說：‘生病了容易胡思亂想，情緒會放大。有什么話，等好了冷靜下來，好好說，別憋著，也別拐彎抹角讓人猜，猜錯了更傷感情。尤其是現在這種時候…’……”

父親隔著門傳來的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雖然輕，卻清晰地點醒了他。他意識到，自己的冷淡和疏離，根源并非是程楠打游戲本身這個行為，而是疫情帶來的巨大壓力、隔離的極端孤獨感、看到照片時悄然種下的不安全感，以及生病脆弱時被無限放大的一切負面情緒混合發(fā)酵后的結果。是自己沒有處理好這些洶涌的情緒，反而用最糟糕、最傷人的方式投射給了最關心自己的人。

一股強烈的懊悔和自責涌上心頭。他想起程楠平時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分享日常時的雀躍，想起她受傷時還惦記著給他寄辣醬和膏藥…對比自己剛才的幼稚行為，他感到一陣羞愧。

而程楠這邊，雖然一開始覺得委屈、生氣又莫名其妙，但林晚作為旁觀者，看得更清楚，也開始冷靜下來幫她分析。

“楠楠，”林晚盤腿坐在床上，放下手機，認真地看向氣鼓鼓的程楠，“你先別急。冷靜想想，你家許宥是不是生病了特別脆弱敏感啊？一個人被關著生病，肯定比我們難受多了，心理防線估計都快崩了。而且，”她頓了頓，壓低聲音，“之前我們轉發(fā)的那張照片，雖然我們都知道沒啥，就是演出成功激動了一下，沈默那人就那樣，熱情過頭。但男生看了，說不定心里會偷偷瞎想、吃點飛醋呢？你又剛好在那打游戲，回復得慢，他可能就覺得你不關心他，然后自己腦補了一出‘我在難受，你在快樂’的大戲，心態(tài)就崩了？”

程楠愣住了，臉上的怒氣漸漸被思索取代。她光顧著自己覺得委屈和不被理解，完全沒往照片那茬想，更沒意識到許宥可能正處于一種極其脆弱、敏感、需要更多耐心和明確安撫的狀態(tài)，就像一只受驚的刺猬。

“而且，”林晚補充道，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現在一個人被關著生病，那種孤獨和無助感，我們可能很難完全體會。你想想你要是生病了，難受得要死，他光顧著打游戲不理你，你氣不氣？會不會也覺得委屈？”

程楠設身處地一想，心里的氣頓時消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絲心疼、理解和反省。她想起許宥之前刷題入迷忘了回消息的事，自己似乎也并未真正生氣，只是調侃一下。疫情特殊時期，每個人的情緒都在承受壓力。

同時，王錚也偷偷給程楠發(fā)了消息：“姐！消消氣！老許那傻小子就是生病作的！智商情商估計都燒短路了！加上可能之前看到你和你舞伴那照片有點酸溜溜的，自己在那兒鉆牛角尖呢，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快好了，等他好了我替你揍他！他就是欠收拾！不過他也真挺難受的，咳得厲害，姐你大人有大量……”

王錚這“又道歉又爆料又求情”的消息，讓程楠徹底豁然開朗。原來那場冷戰(zhàn)的冰山之下，還藏著這些她未曾察覺的暗礁——一張照片引發(fā)的醋意，病中脆弱的過度解讀，以及溝通不暢導致的誤會疊加。

許宥的癥狀逐漸減輕，體溫恢復正常，咳嗽也好轉不少，核酸檢測終于轉陰，隔離解除。身體康復后，呼吸到室外新鮮空氣的第一件事，他就是懷著深深的歉意和迫切的心情，主動跑去寄出了一個厚厚的、沉甸甸的道歉包裹。

程楠收到包裹時，疑惑地拆開。里面塞滿了柔軟的緩沖物，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箱她愛吃的芒果，金黃飽滿，散發(fā)著甜甜的、充滿生機的香氣，與之前隔離期的灰暗形成鮮明對比。芒果下面，壓著一封厚厚的信。

她展開信紙，許宥干凈而略顯拘謹，但此刻無比真誠的字跡映入眼簾。他沒有回避自己的任何情緒，坦誠地寫了自己看到照片時的不安和醋意，寫了隔離和生病時的脆弱、敏感和胡思亂想，寫了自己因為游戲回復慢而產生的委屈和誤解，更鄭重地、反復地為自己的冷言冷語、幼稚的冷戰(zhàn)行為和對她關心的辜負道歉。他還寫了自己病中的反思和父親的話，承認了自己溝通上的失敗。

字里行間，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笨拙而真誠的自我剖析、深深的懊悔和想要彌補的迫切。

程楠一字一句地看著，仿佛能看到那個少年在病中脆弱掙扎、在康復后懊惱寫信的樣子。之前那點殘余的委屈徹底煙消云散，心口只剩下滿滿的心疼和一絲好笑。這個笨蛋，原來自己偷偷想了那么多，難受了那么久，還死要面子不肯直接問。

她拿起手機，立刻回寄了一個包裹，速度飛快。

許宥忐忑不安地等來了程楠的回復包裹。打開一看，里面赫然是一罐包裝極其醒目、畫著巨大酸檸檬的——超酸檸檬糖。罐子上還貼著一張便簽紙，上面是程楠那熟悉的、帶著點“兇狠”卻已然軟化的筆跡：

“利息！罰你吃完！讓你瞎想亂酸！下次再這樣，我就真跟沈默討論‘劇本’去了！[菜刀]（PS：早日康復，笨蛋！芒果很甜！）”

沒有過多的言語，但那罐一看就酸掉牙的糖和熟悉的“債主”語氣，以及那個“笨蛋”的稱呼，已然是最好的、帶著俏皮意味的和解信號。許宥看著那罐檸檬糖和便簽，哭笑不得，心頭卻像放下了一塊巨石，瞬間變得明亮開闊起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能聞到成都那邊陽光的味道。他剝開一顆糖塞進嘴里，強烈的酸味瞬間爆炸，刺激得他五官都皺在了一起，眼淚差點飆出來，但那股猛烈的酸勁過后，喉嚨里卻隱隱回上一絲淡淡的甘甜。

他立刻拍下那罐檸檬糖和自己被酸到扭曲的搞笑表情，發(fā)給程楠：「夜雨寄北」：“利息收到……酸度檢測為‘宇宙級反省’標準！保證沒有下次！[投降][流淚]”

「楠木」：“哼！[左哼哼]芒果很甜，利息算你勉強過關！下次‘星軌交匯’，要是再敢胡亂降軌、關閉通信，小心‘債主’引力場扭曲你的所有物理公式！[右哼哼]（身體真的沒事了吧？）”

誤會終于消除，兩人隔著屏幕“云和解”。經歷這場因疫情特殊環(huán)境、微小誤會、情緒失控和成長痛交織而成的“驟雨”，他們更深刻地意識到，即使在最支持彼此、心意相通的背景下，親密的關系也需要更加小心翼翼的經營、坦誠直接的溝通和設身處地的換位思考。尤其是在外部壓力（如疫情）驟然增大、個體變得脆弱敏感時，內心的不安和脆弱更需要被及時看見、被溫柔接納、被清晰表達，而不是被隱藏、被誤解、或用錯誤的方式發(fā)泄。

他們的星軌，在經歷了一番風雨洗禮和短暫的信號中斷后，不僅重新連接，軌道似乎也因此變得更加穩(wěn)固、堅韌，對未來的干擾也有了更強的抵御能力。只是那罐酸倒牙的檸檬糖，成了許宥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酸”這個字產生條件反射的深刻記憶，以及一個關于溝通與信任的寶貴教訓。

星軌日記本

2023.04. 23(隔離解除日)

坐標：臨時隔離點書桌(酸澀反省區(qū))

1.“驟雨”來臨：疫情像無聲卻沉重的星霾，鎖住了校園，也鎖住了情緒的出口。體溫槍的嘀聲、口罩的束縛感、消毒水的氣味…構成一個令人窒息的低氣壓世界。王胖子手滑發(fā)來的照片——空曠舞臺上，那個看似親密的擁抱（即使是角度和情境所致）。在隔離的煩悶中被反復查看、放大，像一顆裹著酸雨的種子，埋進心里，悄然發(fā)芽。(打印了那張朋友圈照片的局部，貼在日記本上，用紅筆在旁邊畫了個巨大的問號、一個酸檸檬和一團表示混亂的曲線)

2.“星霾”爆發(fā)：發(fā)燒。確診。隔離。身體的無力感疊加極致的孤獨感，像被拋入冰冷漆黑的宇宙深空。期待她的關心像渴望唯一的星光。她卻在那頭激戰(zhàn)峽谷…“稍等，逆風翻盤局！”——這句話，混合著病痛的折磨和照片殘影的刺痛，成了壓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你玩吧”+設置免打擾…幼稚又傷人的冷暴力。像主動關掉了星軌接收器，也切斷了她的信號。(畫了一個小人把自己縮進漆黑的、密不透風的殼里，殼外是絢爛的游戲技能特效和一張不斷閃爍的擁抱照片，小人臉上是委屈和憤怒)

3.“隔離”反思：身體在緩慢康復，理智逐漸回籠，開始審視那片混亂的星域。老爸隔著門的話：“別憋著，也別拐彎抹角。”像一道微光，照進迷霧。重新翻看之前的聊天記錄，她明明每天發(fā)了那么多條關心備至的消息…是我的不安全感和病中的極端脆弱，扭曲了信號的接收，做出了錯誤的反饋。疫情是放大器，放大了不安，也無比清晰地凸顯了溝通的絕對重要性。那張照片，本可以直接、坦率地問她的。(在日記頁邊用加大加粗的字體寫下：“溝通！直接問！”“信任！！”“情緒管理！！！”)

4.“酸糖”和解：寄出道歉信和芒果（她最愛，代表甜和歉意）。收到回禮——宇宙級超酸檸檬糖！“罰你吃完！讓你瞎想亂酸！”——是她獨有的、帶著辣味的關心方式！酸得五官移位，靈魂震顫，心里卻終于云開霧散，透進陽光。代價慘痛，教訓刻骨銘心。PS：她威脅要跟沈默討論“劇本”…這點必須記下！屬于高度危險范疇！(黏上一顆真的檸檬糖包裝紙，旁邊畫了個被酸到靈魂出竅、眼淚狂飆的小人，但小人頭頂是晴天)

5.成長印記：這場“驟雨星霾”，像一次劇烈但必要的軌道校準。外部環(huán)境的巨大壓力（疫情）會嚴重擾動內心星域的穩(wěn)定，信任和坦誠是唯一的、最強大的穩(wěn)定器和導航儀。下次再感到不安、脆弱、產生誤會，一定要第一時間說出口，用坦誠代替猜測，用溝通化解矛盾，而不是自己內耗、瞎想然后錯誤地冷處理！(在頁面底部畫了兩顆靠得很近的星球，中間有閃電和暴雨的標記，但星球之間有多條更加粗壯、明亮的連接線，旁邊標注：“經壓力測試，連接強度升級。”)

那個女孩

她每天發(fā)來的問候，像星星一樣多而亮，是我自己閉上了眼睛，關掉了接收器。

打游戲只是她放松和社交的方式，就像我沉浸解題一樣。我當時太需要即時回應來確認安全感和存在感，卻用了最糟糕、最傷人的方式去表達訴求。

收到檸檬糖時，能想象她一邊氣鼓鼓地寫“笨蛋”，一邊又忍不住關心我身體好了沒的別扭樣子。酸糖是懲罰的利息，也是治愈的解藥，是她獨有的表達方式。

“跟沈默討論劇本”…這句威脅必須記在小本本上了！雖然知道是玩笑居多，但…還是會在意。（誠實地記錄這點小小的、沒出息的在意）

愿望清單(戰(zhàn)后重建版)

1.建立“疫情壓力&情緒波動”聯合預警機制：感覺情緒不對勁時，立刻啟動“強制溝通”程序，坦誠說出“我現在有點不開心/不安，因為…”，避免內耗和誤傷！

2.升級“信任”防火墻至最高級別：對于看到的任何可能引起誤會的圖片或信息，優(yōu)先選擇直接、平靜地詢問求證：“我剛看到…有點好奇/不太明白，能跟我說說嗎？”堅決杜絕自我腦補上演小劇場！

3.儲備“非冷處理”應急解決方案庫：即使當時情緒激動很難表達，也要學會說“我現在需要點時間冷靜一下，想想怎么跟你說，但我不是不在乎你”，而不是直接關閉溝通通道。

4.研究“檸檬糖的100種中和方式”并實踐：下次見面，或許可以帶一盒她最喜歡的超甜巧克力，或者一本她想要的舞蹈畫冊，小心翼翼地中和一下這次的酸度記憶？（備注：方案需提前報備“債主”批準！）

[頁腳涂鴉]

左側：一個少年蜷縮在病床上，額頭敷著毛巾，面容憔悴。手機屏幕亮著游戲畫面和一句“稍等！逆風翻盤！”，背景是墻上貼著一張巨大的、閃爍的舞臺擁抱照片。少年周圍彌漫著濃密的、酸澀的灰色霧氣。

右側：女孩叉著腰，看似生氣地遞出一罐巨大的、閃著刺眼酸光的檸檬糖。少年接過糖，表情被酸到極度扭曲變形，眼淚噴射，但頭頂卻冒出一個釋然的、帶著淚花的笑臉氣泡框。兩人之間由一道曲折的、曾斷裂過的閃電重新連接，但連接處變成了一個可愛的檸檬糖形狀的鏈接器。

中間虛線注釋：“最近距離：一句誤解的冷語引發(fā)的光年距離。最遠距離：14天隔離與病痛中的獨自掙扎。重建連接：一罐酸倒牙的糖、數頁坦誠的信、和共同成長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