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下課鈴響了，但我依舊不敢放松緊繃的脊背，因為講臺上的教師還沒有發出指令。

這里是一所專門用來管理叛逆青少年的國際學校，說得好聽一點是學校，但在學生看來，其實是監獄罷了。

制度森嚴，易進難出，院墻上建有高高的護欄，帶刺的鐵絲蜿蜒在上方，想從這里溜出去簡直難如登天。在墻下方種植著的大量植物不停地向上攀爬，企圖觸摸到一縷自由。不過由于植物糊滿了墻面，墻上已經找不到任何落腳的地方了。

而在校園中，每個地方都有執勤老師在巡邏，換班交接也無懈可擊。各個角落都裝上了可旋轉的高清監控。學生們猶如被圈養的動物一般，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訓練與管理中，學會了收起利爪，藏起鋒芒，只為安穩得度過學習生涯。

在這所國際學校中，依舊保留著白種人至上，黑種人低賤的等級制度。而每個班級都由三種膚色的老師共同管理學生。

許是我過于叛逆，學校管理員竟把我分到了黑種人班級，不過在這個班級也不止我一個黃種人。在這里，大家必須學著講英文，因為要迎合白種人的習慣。不過在幾個月的磨練中，我已可以依據肢體動作、面部表情以及語氣來猜測他人要表達的意思。畢竟在這所學校，不服從老師的指令，可是嚴重的過錯。其實除了上課，日常的指令大多數由鈴聲來表達，例如進食，飲水，起床與入眠，這讓我不至于太頻繁地違反規定。

老師銳利的目光劃過全班同學，像是在審視我們是否乖巧，頓了頓，嚴肅開口：“你們也知道，現在到了喝水的時間，可是老師現在心情不好，你們！每個人夸我幾句，我滿意了，你們才能去喝水！”這話有些戲耍我們的意味。不過在這里，生存即為一切，而聽話才能生存。

我們的班長克伊娜規規矩矩地站起來，悅耳的嗓音傳入老師的耳朵里：“老師的眼睛閃亮亮，明亮有神的目光監督我們學習，為我們大家辛勤付出。”說著，她還用手在臉頰旁比劃了一下，是在討老師歡心。

聽后，老師滿意地點點頭，沖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可以去喝水了。有了她的示范，同學們一個接一個地獲得了喝水的資格。

同學們在門口整齊地等候著，期待著教師發出上體育課的指令。

“咚！”突如其來的聲音吸引了老師的注意，是康瑟弗瑞體力不支倒在了地上。我偷瞄了一眼，他面色蒼白，指甲用力地抓著頭部，即使努力克制，但呻吟聲仍露了出來，還伴著干嘔。

克伊娜不安地咬著下唇，眉頭緊鎖，指尖微微顫抖，我能聽到她的呼吸也急促起來，可她只是用目光瞟著康瑟弗瑞的方向，可她不敢擅自行動，盡管……盡管倒下的是她的親弟弟！

克伊娜總是和我們說他們家曾經有多么多么富裕，家中有好幾套房子，她每天都要在首飾盒中精挑細選許久，無論去哪都有司機接送。聽說他們家是和白人做生意的，她的父親很會討好白人，因此攢下了不少家當。

可后來…康瑟弗瑞就被確診了腦癌，而后他們全家一心照顧康瑟弗瑞，把大部分的錢都給了醫院。可癌癥就像是個無底洞，化療也只能減緩病情的惡化，錢財也隨著康瑟弗瑞的頭發消失殆盡了。他們的父母整夜整夜地失眠，黑眼圈一天天地加重，愁容滿面，而父親別無他法，只能更加賣力地工作，可是這樣的高壓環境下，他竟開始頻頻出差錯，最終惹怒了白人，只保住了性命，這樣，他們家斷了資金來源……

而克伊娜是大小姐性子，曾經富裕慣了，一下子從云端跌落谷底，她一時無法接受，仍追求著奢華的生活。任憑父母如何勸說她好好學習，她卻依舊我行我素。最終她的父母忍無可忍，再也受不了整日以淚洗面的日子了，于是放棄了他們姐弟兩個，把他們送到了這所管教學校，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只見老師將康瑟弗瑞從地上提起來摁在墻上，破口大罵：“小雜碎你裝什么裝！是不是想騙過我們然后偷偷跑出去？”隨后松開手，掏出手帕擦了擦，對旁邊的同學命令道：“把他帶去操場。所有人必須統一行動，服從命令，不要動你們那些歪心思！”

終于熬到了可以在操場上自由活動的時間，克伊娜什么也顧不得，跌跌撞撞地撲向康瑟弗瑞，跪坐在地上，在口袋里摸索著，翻出了私藏的藥物和水，她給弟弟服下了藥，將弟弟抱去了陰涼處。

克伊娜輕輕撫摸著弟弟的臉，眼中全是擔憂。不知是藥物的作用還是休息了一陣，康瑟弗瑞的目光似乎有些活力了，只是說話時仍舊呼吸困難。

他沖克伊娜眨了眨眼，開心地笑道：“姐姐…我還有一個……愿望沒有實現，你能幫幫……我嗎？”克伊娜像是感受到了什么，重重地點頭。康瑟弗瑞笑得更加燦爛：“我想…成為超人，一個…受人矚目的超人。”說著，康瑟弗瑞從懷里掏出一頂假發展示給我和克伊娜看，他盯著克伊娜思索著說：“超人怎么可以…沒有帥氣的披風呢，我把我的…披風藏在了好朋友那里…他是…一班的蒂凡斯。姐姐幫我，好不好？”他說到最后已帶上了懇求的語氣。克伊娜的目光下沉，似乎在權衡利弊。

我和克伊娜都知道這個行為意味著什么，但那是克伊娜相依為命的弟弟，我們只是藏起了利爪而不是被磨平了棱角。克伊娜只是猶豫了一瞬便同意了。我和克伊娜對視一眼，已讀懂了目光中潛藏著的千言萬語。

我們已許久未見到高山上的鳥鳴，許久未吹過咸咸的海風，許久未觸摸到一絲清涼的溪水，許久未與自己的好友坐下來閑談。

在這里，我們是被圈養的動物，是受人欺侮的卑賤的人，可我們生來渴望自由！在這里的人們都在不同的命途之中尋求著自己的答案，我堅信我們將創造屬于自己的時代，沒有害怕，沒有條條框框，如命中注定一般。

我不再躲藏，我將綻放出最閃耀的自我，我們將迎來獨屬于我們的時刻！用我們微不足道的聲音，匯聚成自由的鑰匙，沖開束縛，打破枷鎖。

雛鷹將展開翅膀在空中翱翔，擱淺的鯨魚也將回歸廣闊無垠的大海，

我們注定熠熠生輝！不可磨滅！

……

我們來到一班找到蒂凡斯，實在奇怪，他的身上竟有著淤青，白種人也會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么？

他上下打量著我們，目光雖帶有蔑視，卻也足夠乖巧，都是這所學校造就了他。我們向他討要披風，他才知道了我們是康瑟弗瑞的朋友。

方才他目光中流露出的蔑視蕩然無存，眼神閃閃發亮，表面上簡直是人畜無害的小狗，但那微不可察的野心也無處遁形。

克伊娜率先發問：“你一個白人，怎么會愿意與我弟弟交朋友？你想從他身上獲取什么價值？”

蒂凡斯垂眸淺笑，仰頭望著克伊娜答道：“姐姐可是看走眼了，我的血統并不純正，而是白種人與黃種人相戀的產物！”

我與克伊娜心中了然，怪不得他在這個班級并不受待見。

他將披風遞給我們，扭頭道：“要不是為了康瑟弗瑞，我才不會私藏違禁品。”他頓了頓關切地詢問，“他……怎么樣了？”

克伊娜沉默許久：“應該…快不行了吧……”

蒂凡斯輕輕嘆了口氣：“他曾和我說，他想讓所有人都看著他變成超人，如果這是他的遺愿，我還有一首歌想送給他，請讓我加入你們吧！”

克伊娜搖搖頭：“這件事很危險……”還未說完，蒂凡斯便打斷了她：“康瑟弗瑞是我的朋友，況且我有白人的血統，他們也不會對我怎么樣的！”

克伊娜陷入沉思：“我們應該做好縝密的計劃。”話音未落，康瑟弗瑞突然渾身顫抖，蜷縮在角落，疼得滿地打滾。

回想起這段時間弟弟吃不下飯，偶爾還會出現幻覺，身體摸上去就是骨頭的形狀，瘦的幾乎沒有一點肉，還伴隨著嘔吐……各種癥狀讓克伊娜不知所措，她也只是一個17歲的小女孩而已。

康瑟弗瑞總是邊哭邊說：“姐姐，我的頭痛得要炸開了，像被火燒一樣……”“姐姐救救我，我不想這么痛了。”

克伊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樣當機立斷：“不等了，就現在，不能再拖了！”

我和蒂凡斯還未反應過來，她已經揣著披風走向了康瑟弗瑞。我們只好加快腳步跟上她。

無論后果如何，這是我們選擇的道路。我們懷揣著對生命的敬畏，對自由的向往，對未來的企盼，一往無前地踏上了這條布滿荊棘的路。

克伊娜待弟弟緩和些了，將他扶著坐起來，姐弟倆靠在樹下依偎在一起。我與蒂凡斯不便靠近。

克伊娜在不停地說著些什么，嘴角上揚，笑得很燦爛，一絲絲金色的陽光也只能做她的陪襯，可是，她眼里分明是閃著淚光呢……

陽光將姐弟倆的發絲染成金色，成了天然的濾鏡，彌補了他們許久不曾打扮自己的遺憾，他們浸潤在暖陽中，定格成一瞬的美好。

蒂凡斯告訴我們，他其實是自愿進入這所學校的，他在外面是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此番潛入這里是為了曝光這所學校的所作所為，并且嘗試喚醒學生的反抗意識。

克伊娜背過身來擋住了老師的視線，替康瑟弗瑞戴好假發，又整理好披風，一下一下地摸著弟弟的頭，仿佛回到了歲月靜好的幼年時期，克伊娜也清楚，弟弟的身體狀況愈下，已然到了朝不慮夕的地步。

康瑟弗瑞踉蹌著站起身，頭上已滲出冷汗，克伊娜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扶住了弟弟，就像平時一樣。

康瑟弗瑞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還做著超人發射光波的動作，眼中亮晶晶的，在這里的人從來不會笑得如此開心，他嘴中喊著：“我是超人！我會拯救世界，保護好你們的！”

克伊娜緊隨其后，扮演著超人的追隨者，在后面鼓掌吶喊助威：“超人好厲害！謝謝超人！”即使她的眼淚快要涌出來，她也不能在弟弟面前展現出脆弱的一面，她要將自己的弟弟保護到最后一刻，讓他幸福快樂到最后一刻。

我和蒂凡斯也跟在后面，蒂凡斯輕輕哼起了小調，聲音愈來愈響亮，近乎大喊：“You don‘t have to try so hard。（你不必那么賣力嘗試）”“You don't have to give all away（你不必討好他人，毫無保留）”

我望著蒂凡斯堅定的目光，深吸一口氣，為了朋友，也為了自由，大聲唱吧！唱出自我，唱出青春，我們的大好年華不應該被囚禁在這里！我們當不負韶華，親手抓住堅韌的風！

有幾個在學校憋悶太久的學生顧不得思考后果，肢體早已開始行動，躍動著，旋轉著，沐浴在久違的逍遙與自在之中，同我們一起大聲唱著！

我們的隊伍越來越壯大，已經驚動了老師。他們互相招呼著拿來了戒尺與棍子，可我們像是瘋了一般不顧一切，眼中只剩對自由的追求。

希望以自我之微薄的星光，點點光芒，為彼此驅散厚重的陰霾。

康瑟弗瑞在前面笑著，奔跑著，任由鼻血滴落，克伊娜欣慰地笑著，他們好久沒有這樣開心了。

……

笑聲戛然而止……

同樣“咚”的一聲，康瑟弗瑞再次栽倒在操場上，沒有了熟悉的顫抖，沒有了熟悉的呻吟聲……

超人累了，他需要休息。

克伊娜頓在原地，甚至忘了該如何呼吸，自顧自地走上前去抱起微笑著的弟弟，連眼淚也沒來得及擦，自言自語道：“你累了吧，我帶你回去睡覺，好不好？”

許久沒有回應……

身后的歌聲沒有停下，他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克伊娜抱著弟弟坐在了那棵樹下。

克伊娜輕輕晃著弟弟，閉上眼睛，哼起了搖籃曲，就像康瑟弗瑞剛出生的時候一樣，姐姐每晚將弟弟哄睡。克伊娜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下來，可她又笑了，弟弟長大了，現在不需要她唱搖籃曲就已經睡著了。

但是…但是，她需要弟弟啊，沒了弟弟，她該怎么辦呢？是帶著弟弟的期待活下去，抑或是，去陪著弟弟？

克伊娜無法思考，她感覺周圍的一切都像是虛假的，或許睡一覺，然后被母親輕柔地拍醒，走到客廳，弟弟正在和父親玩小汽車，弟弟笑得眼睛都瞇上了：“爸爸！我又贏啦！”而爸爸則會假裝懊惱：“哦…我下次一定會贏過你。”飯桌上擺滿了她和弟弟愛吃的飯菜，他們一家人坐在飯桌上，談論著工作上或是學校里的趣事……

克伊娜不愿意睜開雙眼，她怕一睜眼，美夢就會變成噩夢，她又要面對悲慘的現實，那不是她想要的。

老師們已經沖了過來。那么那些同學呢？除了四散逃竄或繼續唱著自由的歌，別無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