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獵犬”機甲駕駛員馬克的感官中。

世界只剩下駕駛艙內維生系統單調的嗡嗡聲，以及戰術屏幕上那幾個，稀疏而遙遠的友軍綠色光點。

他已經連續執勤四十八個小時。神經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鋼絲，隨時可能崩斷。

他強迫自己死死盯著熱成像畫面，但山林間的每一片陰影，都像一個無聲蹲伏的人影。風吹過巖石的嗚咽，在他的拾音器里被放大成幽靈的腳步聲。

“他們在哪？”

馬克用干裂的嘴唇無聲地念叨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地掃描著屏幕。

“那些沒有熱信號，沒有金屬反應的‘幽靈’。他們就在外面，我知道。”

戰術頻道里流傳的那些恐怖故事，此刻像蛆蟲一樣在他腦子里鉆進鉆出。

隊友巡邏時，駕駛艙外壁上突然出現仿佛用指甲劃出的痕跡。一臺孤零零停在原地，能源管線被無聲割開的機甲，駕駛員卻人間蒸發。

還有通訊器里偶爾會捕捉到，不屬于任何已知語言的詭異步行聲。

這些故事，比正面戰場上呼嘯的炮火更讓人恐懼。

突然，一陣輕微的“沙沙”聲從山坡上傳來。一塊石頭滾落，撞在另一塊巖石上，發出了清脆的響動。

在高度靈敏的拾音器中，這聲音被放大了數十倍。如同驚雷在馬克耳邊炸響。

他渾身一顫，瞬間進入戰斗狀態。六管機炮猛地轉向聲源方向，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7號，報告情況。”

小隊長有些急切的聲音通過頻道傳來。

“有東西！”

馬克的聲音因為緊張而劇烈顫抖。

“在我的九點鐘方向，那片灌木叢里。”

“熱成像沒有顯示。”

隊長的聲音中有些緊張，但還算能保持冷靜。

“保持冷靜馬克，可能只是野生動物。”

“不，不是動物！”馬克幾乎是在尖叫。

“我聽到了，就是他們，他們來了！”

他不顧命令，手指狠狠地按下了開火按鈕。

“噠噠噠噠噠！”

熾熱的彈道撕裂了夜的寂靜。火神炮噴射出的火舌，將那片無辜的灌木叢撕成了碎片。

火光短暫地照亮了駕駛艙內，也照亮了馬克那張因恐懼和疲憊，而極度扭曲的臉。

馬克的瘋狂掃射像一顆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連鎖反應。

為了確認側翼的情況，他左后方掩體內的一臺“獵犬”機甲5號。從巖石后緩緩移動了出來，探測燈的光柱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弧線。

馬克那雙充滿血絲瀕臨崩潰的視網膜中，5號機甲移動的輪廓與他幻想中那些，從陰影里爬出來的“步兵幽靈”詭異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們上來了！”

馬克在小隊頻道里，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他們爬到5號身上了。開火，開火掩護！”

“7號你瘋了，是我！”5號的駕駛員在頻道里驚愕地大吼。

馬克猛地調轉炮口，甚至來不及切換武器模式。一道副武器的高能光束，從炮管中呼嘯而出。精準擊中5號機甲的腿部關節。

“轟！”

5號機甲的左腿應聲而斷。

重達數十噸的鋼鐵身軀失去了平衡。冒著電火花和濃煙，重重地癱倒在地。警報聲瞬間響徹了整個小隊頻道。

“警告！7號攻擊友軍。”

“5號機體受損嚴重，失去行動能力！”

“怎么回事？！”

整個“獵犬”小隊的陣腳，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徹底陷入了混亂。

與此同時，“霸權”聯盟的臨時指揮中心內。“戰略家”正雙眼無神地看著戰術屏幕上，那個刺眼的“友軍誤傷”紅色警報。

戰報一條接著一條地彈出來。

【前線警戒小隊發生交火，確認為友軍誤傷。】

【7號機甲駕駛員馬克，出現嚴重戰場應激反應，已被強制鎖定武器系統。】

【5號機甲駕駛員申請后送，心理評估為‘接近崩潰’。】

【統計：過去24小時內，我方彈藥在非戰斗情況下消耗超過70%。另有六名一線駕駛員出現不同程度的應激反應，緊急請求退出游戲并心理干預。】

“戰略家”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輸了。不是輸在火力上，也不是輸在兵力上。

在物理層面，他的機甲部隊甚至可以說毫發無傷。但在心理層面，他引以為傲的鋼鐵軍團。已經被那些看不見摸不著，如同鬼魅般的步兵徹底擊潰。

他睜開眼，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疲憊。

“命令。”他對著通訊器，用嘶啞的聲音下達了指令。

“所有單位收縮防線，原地固守。在天亮前，禁止任何形式的主動巡邏。”

舜汴所在的指揮坑道內，氣氛卻截然不同。

老貓成功監聽到了敵方頻道里，那段混亂的通訊。他摘下耳機興奮地一拍大腿。

“老大。他們自己打起來了。哈哈！有個叫馬克的菜鳥，直接把隊友干趴了！”

王胖子和趙子昂等人聞言，都露出了勝利的笑容。這次“不流血的勝利”比任何一次，真刀真槍的伏擊都更讓他們感到振奮。

作為總指揮的舜汴，臉上卻沒有一絲笑容。他只是安靜地看著戰術屏幕上，代表著7號機甲馬克，變成一團光點最后被強制退出游戲。

“通知下去。”他開口，聲音平靜得有些反常。

“今晚暫停所有騷擾行動。讓他們也睡個安穩覺吧。”

命令讓正在慶祝的眾人都是一愣。

舜汴沒有解釋，只是獨自走到坑道口。

夜風冰冷，吹在他那張娃娃臉上。他沒有預想中的喜悅，反而感到一絲發自骨髓的寒意。

他想起了前世在紀錄片里，看到的那些畫面。那些從戰場上歸來的士兵眼神空洞，被無形的戰爭創傷折磨一生。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做的事情。不僅僅是游戲里的戰術博弈，更是對人心最精準，最殘酷的打擊。

這讓“勝利”這個詞，變得異常沉重。

畢竟這里并非真實的戰爭，敵對雙方只不過是一群游戲玩家而已。他們的戰斗沒有正義與邪惡，只有敵對雙方沒有對錯的博弈。

這讓舜汴覺得有些鬧心。

他剛想要退出游戲去好好睡一覺，緩解下自己的情緒時。私人通訊頻道突然亮起一個加密通訊請求。

發起人：葉昭。

舜汴接通了通訊，葉昭那張嚴肅而棱角分明的臉出現在虛擬屏幕上。他似乎也是一夜未睡，眼中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但依舊銳利。

“有沒有想過。”葉昭開門見山，聲音低沉。

“來我這里，成為一名真正的軍人，成為一支真正部隊的指揮官。”

舜汴愣了一下，隨即自嘲地笑了笑。

“沒有，也不想。我就是一個為了信用點打游戲的普通人。我沒有為成千上萬人的生死負責的覺悟。”

他頓了頓，神情變得復雜起來。

“說實話，看到對面那個駕駛員崩潰的報告，我心里并不好受。這是我為你們打開的潘多拉魔盒。用這種方式摧毀一個人的精神，這真的好嗎？”

“你打開的不是盒子，是一扇門。”

葉昭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屏幕。

“一扇我們所有人都以為，在機甲時代已經被徹底焊死的門。心理戰的大門。我剛向軍部提交了完整的戰況報告，包括霸權聯盟內部混亂的通訊錄音，和他們的心理狀態評估。”

他的語氣變得異常嚴肅而鄭重。

“‘地表最強輕步兵’，我今天不是作為你在游戲里的旁觀者來找你。我代表聯邦軍部特別行動部，正式向你發出邀請。”

舜汴心中一凜，下意識地警惕起來：“你們不會把我軟禁起來，做切片研究吧？而且我不相信，你們對我會這些‘老古董’戰術一點都不好奇。所以為了我的安全……你應該明白吧。”

葉昭的眼神深沉，甚至帶上了一絲柔和。

“你可以繼續在游戲中，以現在的這個‘地表最強輕步兵’的身份與我們交流。但你得保證自己對聯邦和軍部的忠誠。”

舜汴沉默了。忠誠？！

他一個穿越者，對這個陌生的時代，談何忠誠。但片刻之后，他眼神恍惚，隨即變得堅定。

“我只能保證，對聯邦治下的所有人類同胞忠誠。至于聯邦政府和軍部本身，得看你們是否真的為人民的福祉而存在了。”

葉昭凝視著他，眼神中那莊嚴的光芒仿佛要溢出屏幕。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我同意你的觀點。也希望你能如自己所說的那樣，堅持你的信念。”

協議的基礎達成了。葉昭開始詳細說明軍方的意圖。

他們希望舜汴能成為軍方的“特聘戰術顧問”，不僅僅是在游戲里幫助他們練兵。

而是系統性地整理出他的戰術思想。將其編撰成一套完整的，專門用于對抗高科技優勢敵人的現代步兵教材。

為此，軍方將提供最高級別的權限，和一切必要的資源支持。

“我們想知道。”葉昭的聲音里充滿了渴望。

“一個最基礎的步兵，在面對鋪天蓋地的機甲時。到底該如何活下去，如何去戰斗，以及如何去取得勝利。我們想讓你來親手書寫這個答案。”

舜汴沉默了很久。

“我只是個玩游戲的。你們真要知道答案的話，那就是信念。”

他緩緩說道：“一個可以為之不畏生死，一往無前的信念。”

“《殘酷戰爭》這個游戲最初的目的，就是為了找到戰爭的答案。”葉昭的語氣帶著一絲感慨。“而你，找到了一個。”

舜汴抬起頭，眼神中昔日的痞氣和逗比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與認真。

“好。”他對著屏幕，聲音沉穩且緩慢地回答。

“我需要一個游戲中獨立的戰術推演室，權限要最高。”

話音剛落，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股子痞帥勁兒又回到了臉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

問道：“那個……你們發工資不？這個顧問，能發多少信用點？”

葉昭先是一愣，隨即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轉變逗笑了。之前的嚴肅氣氛一掃而空。

他理解，對于舜汴這樣的年輕人來說，這才是最實際的問題。

“發。”葉昭笑著回答。

“在你正式接受顧問身份后，每天的基礎薪資，不會低于一萬信用點。任何新的戰術突破和額外功績，另算。”

舜汴的身份從這一刻起，由一個為了生計在虛擬戰場上搏殺的游戲玩家。正式轉變為，即將影響整個聯邦軍事理論的幕后顧問。

他的傳說剛剛開始······（全書完）